晚年余慧蓉的沉穩、包容、靜怡的氣質,總會讓我想到一條河岸寬廣、河流平坦的一條大河的下流地段。不論它在上游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在這里看不出一點它的曾經和過往。它靜靜地流著,無聲無息。上游的激流被它用一種女性的柔軟和耐力所化解,上游險灘的磨礪給了母親更寬廣的胸懷。這是母親帶給兒女們內心的平靜,兒女們甚至不知道母親這條河的水有多深,河底有無暗流,或者,它在上游經歷了什么。如此平靜,給人一種生命的美好和生活的希望。
余慧蓉在孩子的心目中是一個慈愛的母親,在別人眼里是一條波瀾壯闊的河流。
余慧蓉家的一個簡易的碗柜上,放著一個玻璃泡菜壇子。半壇子粉紅的泡菜水,像一個純真小姑娘的童話夢,顯得浪漫、富有幻想。可能在幻想自己的白馬王子、甜蜜的愛情以及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但是這個泡菜壇子與這個家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白天和黑夜,就像一個暮年的老人和一個青春年少的小姑娘。泡菜壇子豈止是和這個家不搭調,和這個地方,這條溝都不搭調。就像泡菜壇子的主人,因為泡菜,透露出一些個人信息。
余慧蓉有個習慣,總會泡一壇泡菜。她喜歡吃泡菜。這是生活中保留下來老家的一種生活習慣,生活中還僅存的老家的一個習慣。她喜歡泡泡菜,也許是在懷念一絲鄉愁,也許是對母親的紀念方式。在她原本灰色生活中的粉紅色泡菜水,顯得很扎眼,似乎很奢侈。泡菜出賣了余慧蓉,似乎在對別人說,她本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她來自山外產大米的平原大壩。
是的,余慧蓉本不是這大山里的人。
喜歡喝蓋碗茶、吃泡菜是成都平原人的習慣。我們這片山區的人針對出產的食物,習慣吃酸菜。沒有大米煮稀飯,幾乎不怎么吃泡菜。不錯,眼前這位77歲的老人,她出生在成都長順上街201號。在那里長到16歲,幾乎就是整個少年時期。期間,母親永遠地離開了他們姐弟。母親離世對于余慧蓉來說,家沒了。弟弟是她唯一的牽掛。
但是,一切都是那么遙遠。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60年的夢,整整一個甲子的夢。夢醒時分,余慧蓉發現自己已經70多歲。
往事歷歷在目。
家庭的變故,青春期的叛逆,讓這個年齡的孩子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隔一條街道的同學鐘離生對余慧蓉說:國家鼓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援農村。我們去吧!張開金和余慧蓉也屬于一個派出所管轄。他們三個互相邀約報名去阿壩州當知青。高原、草原,牛羊,對阿壩這片神秘未知的土地充滿向往的余慧蓉,和鐘離生結伴去街道辦事處申請去阿壩州當知青,很快得到批準。得知姐姐不久就要遠離成都,去遙遠的高原當知青了,弟弟說:姐姐,你等我放學回來送你。余慧蓉答應了弟弟。可是等到弟弟放學回家時,家里空無一人。除了門上貼著一張喜報,姐姐已經在遠去的路上。弟弟悵然若失,他不知道離開了姐姐,自己怎么辦?姐姐去了陌生的地方,如何生存?
從此,姐弟天各一方,幾十年沒見面。
親人的擔心在這群十幾歲的孩子里顯得有些多余。他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坐在敞篷解放牌汽車里的六十個男女知青們,這些孩子們,一個個稚氣未脫,用還沒有完全變完聲的嗓子高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一種青春的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將離家的悲傷和孤獨掩蓋。自己是救世主來拯救這些高原地區的窮苦百姓來了!建設這片洪荒之地來了!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們將會在這片土地創造一個世界的豪情壯志讓他們自己都感動。汽車從武都方向開來,只有這里才有公路。這群沒出過遠門的孩子,對一切都是那么好奇。汽車漸漸開進了山里,啊!大山,好高的大山!他們無法將大山和自己以后的生活聯系起來。更無法將大山的貧窮和落后和他們的生活聯系起來。汽車開到南坪縣城,人們歡迎著這些來自成都平原的孩子們。這種熱情,讓這些孩子激動,也感到自己被別人需要和重視的滿足。
組織部的同志看到余慧蓉、趙秀珍、唐邦芬的年齡小,給她們做工作,讓她們讀完初中再為人民服務也不遲。那是1961年,南坪縣中學剛剛建起,一共有兩個教室兩個班:六一級一個班,六二級一個班。于是這幾個孩子開始了他們的初中學習生涯。國家供他們讀書學習,一學期8元錢的助學金,她們吃住都在學校。余慧蓉放假也不回家,國家發給她們1元錢的生活補貼,在學校吃集體伙食。
余慧蓉除了和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共同生活16年外,這些同學算得上是她余生的親人,她們同甘共苦的經歷,讓她們的感情甚至比親人還親。
在這個人人亢奮的年代,他們互相扶持,一起度過苦難,艱難地生活著。
讓余慧蓉動情涌起眼淚的,是她的老同學和知青戰友們。知青同學趙秀珍臨終前,讓她放不下心的是余慧蓉。在省吃儉用中積攢下的兩百元錢,作為此生最后一次對同學的幫助,作為臨終遺言,讓老伴轉交給余慧蓉。老伴按趙秀珍的遺愿把錢給余慧蓉時,她才知道自己最好的姐妹、戰友、親人去世了。余慧蓉一生的眼淚都已經流完,她的心被親人的不斷逝去痛得麻木。得知趙秀珍去世,當她拿著這兩百元錢時,感覺這錢還有老同學、老戰友的體溫。這點余溫,溫暖著余慧蓉冰冷的心、縫補著余慧蓉破碎的心。這份感情對余慧蓉來說又是如此的重要。這錢的分量太重,重得讓余慧蓉拿不起。這哪里是兩百元錢,這是知青同學們一輩子的情誼,比親人還親的情誼。余慧蓉對此念念不忘,她渾濁的眼睛里還是泛起了淚,為他們的青春、友誼、互相之間的掛念,勝過血緣的同學感情。
余慧蓉常;貞浧鹚那嗄陼r代,好像都過去了很久很久……
兩年后初中畢業,18歲的余慧蓉和幾個知青被組織分別安排到村上工作。說起1961年、1962年他們這一批初中生,那可是響當當的。初中畢業就屬于知識分子了,余慧蓉被安排到安樂鄉中田山村當會計。過慣了集體生活的她,喜歡人多熱鬧,現在只能自己一個人面對每天的柴米油鹽。孤獨時刻圍繞著她,她渴望有一個家,有一個愛她的人。
和貧下中農一起勞動,放工后自己煮飯。日子單調乏味,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兩年的時間,把這個斗志滿滿的小姑娘變得像一個村姑。一天,當余慧蓉去供銷社買鹽時,遇到一個老婆婆也在買鹽。閑聊中,老婆婆勸她:既然來了,就安于現狀。找個婆家,好好過日子。哪里的黃土都養人,哪里的黃土都埋人。帶她到芝麻塘(今白河鄉新華村)耍,介紹她見到了現在的丈夫。余慧蓉看他人老實,身體也好。就想:反正在農村勞動,哪里都是勞動掙工分。只要人好,其他都不重要。
那年余慧蓉20歲,她渴望有個家,有個愛她的丈夫,她決定把自己嫁了。
很快說到結婚。南坪當時的習慣是騎馬娶親,條件好點的是趕一匹大紅馬接親。丈夫家趕了一匹大紅馬來接余慧蓉。余慧蓉從來沒騎過馬,她不敢騎,說自己還是走路去婆家吧。余慧蓉是自己走路去婆家的,沒人送她。新媳婦一個人來而且是自己走路到的婆家,這在當時絕對是稀罕事,巖米家這條溝的人更是看稀奇,不知鄰居們說了多久,才慢慢地忘了這件事。一般小兩口吵架,女方都會說:我不是自己尋到你家來的,我是大騾子大馬接來的。對于這個自己走到婆家的知青,親戚朋友更多的還是理解。畢竟人家沒在這里生長,只要他們兩個好好地過日子,這都不算什么。
丈夫家煮了一鍋雜面飯,就算是結婚請客。結婚這么大的事,余慧蓉對誰都沒說,包括她的弟弟和知青同學。那時交通不方便,又沒有聯系方式。一年半載,知青們難得見上一面。一年后,當余慧蓉抱著兒子出現在街上時,正巧碰上知青戰友,看到她懷里抱著的孩子,大家才知道,她結婚了。
余慧蓉落戶到巖米家后,完全成了一個村姑。她什么農活都干過,一個人還到大草坡的庵房里看過號?刺柧褪强醋o莊稼,如果有動物來,就要趕走。保證莊稼不被老熊、野豬毀壞。黑黑的夜晚,整整一座大山,只有余慧蓉一個人。不時傳來動物沉重的呼吸聲和嚎叫聲。余慧蓉毛骨悚然,夜不能寐。她,一個年輕的女子,不想就這樣被野物吃掉。黑包裹了一切,天地萬物都被黑色吞噬。被黑色吞噬的,還有余慧蓉。她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助。夜晚的野外是異常安靜的,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空氣流動的聲音。這種靜讓余慧蓉害怕。偶爾的一聲動物嚎叫,讓她毛骨悚然。她嚇壞了,她必須沖出這濃濃的黑色包圍,回到有光亮的地方,有人煙的地方。
余慧蓉跌跌撞撞,摸黑在山路上走著。她不知摔了多少跤,滾到溝底多少次,她爬起來,邊哭邊走。這時她只有一個愿望,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快點走到家里。她像在一張黑色的網里,左右沖突,尋找出口。她放聲痛哭,只有大山的回音在久久回蕩。余慧蓉知道,一切都得靠自己,堅強點,會走出去的!當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她摸索著走到屋外時,屋里的鼾聲讓她再次淚流滿面,她覺得被人拋棄了、遺忘了……余慧蓉又笑了,我終于走回家了,回家真好!
當弟弟和余慧蓉聯系上時,余慧蓉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弟弟為姐姐惋惜,他想不明白姐姐為什么匆忙就把自己嫁了,難道她沒想過回到成都這個大都市,他更不知道在這樣的山溝里姐姐是如何生存的?一切已成事實,弟弟只有盡自己的所能,給姐姐寄錢接濟她貧困的生活。
1974年,按國家要求巖米家設了小學低年級班級,年齡小一點的孩子就在村小讀書,三年級才去鄉小學讀書。已經是幾個孩子母親的余慧蓉終于被人記起,她還是老初中生,在巖米家這個地方屬于知識分子了。于是,余慧蓉當上了民辦教師,一個月20元錢。她非常珍惜這個機會,認真地教著孩子們讀書習字,她干得得心應手,人輕松又有工資。家里的條件一下好了很多。20元錢,能做很多事情,他們家一下過上了好日子。
一年后,她又懷孕生孩子了。孩子們的學習不能耽擱,余慧蓉悄悄請人給她代了40天課。那時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代課的事余慧蓉和被請來代課的人私下說好的,校長不知道。等到40天后余慧蓉去上課時,幫忙代課的人不讓她了,她的工作讓人頂替了。余慧蓉說,如果她堅持,后來就解決成公辦教師了,現在拿工資,家里的情況也不會這么糟。后來教育局一次性給余慧蓉5500元錢,教書這事徹底了斷。
1978年知青開始大返城。1980年余慧蓉不甘心,回了一趟成都。20年了,第一次回到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看了20年的高山,當她看到一座座高樓時,竟然有些不適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城市、街道、高樓。余慧蓉覺得這一切不屬于她,20年的山里的生活把她打造得像一個村姑?粗轮怩r的成都人,看到車水馬龍,余慧蓉覺得她不屬于這里,她才像個外來的。余慧蓉回到長順上街201號,這里還是和原來一樣,她的家還在這里。周圍的鄰居和朋友對余慧蓉說:回來吧,知青都在回來。高樓大廈多好,比你的高山好。余慧蓉說:我還是覺得高山好看,能養人還有靈性,我還是喜歡高山。
不光城市是陌生的,陌生的還有人心。和其他千千萬萬的返城知青一樣,余慧蓉也面臨著方方面面的問題。住在家里,必然會涉及到房子。這時她父親已經去世,家里只有后媽和后媽生的一個妹妹。家里人以為余慧蓉會和他們掙房子,他們也吵架。余慧蓉知道她本不屬于這里,她如果回來,就打亂了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重要的是,這個生活里根本沒有計劃有她。
好心人給她籌劃,讓她假離婚,這樣就可以回成都來了。誰不希望能回到成都,就是在成都隨便找個事也能養活自己。余慧蓉冷靜回顧自己的這20年,結婚以來的這16年,和老公性格的、文化的、生活習慣上的差異,他們兩個合不來,這場婚姻,對余慧蓉來說帶給她的不完全是幸福。
她猶豫了……
余慧蓉去了成都,巖米家家里一切如舊,他們的生活沒有改變,比她在時更苦了,因為孩子們的媽媽不在家。
轉眼春天來了,年僅16歲的大兒子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去溝里滴水巖附近打野菜。在山路上走路,兒子是熟悉的。不知道兒子的腦袋里在想什么,那天大兒子竟然一腳踩空,從巖上滾落了下來……大兒子摔死了。消息傳來,余慧蓉驚呆了,兒子不能沒有她,家里不能沒有她。余慧蓉拿起行李就往回趕。什么成都,什么離婚,都滾蛋吧!孩子需要我,他們離不開我!我如果不離開他們,大兒子也許不會出事……大兒子的一點一滴,如電影一般在她頭腦里出現。養育兒子的艱辛,一口飯一把屎,高興和生氣,在余慧蓉的眼前重演,余慧蓉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她覺得是她的離開,導致這場悲劇的發生……她的心被大兒子拽著,跌入了無底深淵……
余慧蓉的思想在劇烈地斗爭著:人的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呢?物質享受還是精神滿足?自己童年少年的經歷,沒有愛的家庭,讓她如此自卑。她就是犧牲自己,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也重走她的心路歷程。
我就留在巖米的大山里和我的孩子們在一起。沒有孩子們,我就是在成都,我也不放心他們,我也不會開心。余慧蓉回到巖米家,繼續守護著這個家,從此不敢離開她的孩子們。后來,成都的家里人給余慧蓉寄來一百元錢,說是長順街的房子賣了,這是她應該得的一百元錢。一百元錢把余慧蓉成都的家給賣了,一個家承載著那么多那么重要的記憶,一百元錢就把余慧蓉的過往給賣了。從此,余慧蓉的一生只有一個家,就是巖米家的這個家。
余慧蓉和其他的人一起勞動,種玉米、栽洋芋掙著工分。更多的時候,她的工作是用手抓糞,往剛種到地里的玉米或者洋芋的坑里抓上一把干糞,給新發出的苗子以保證充足的營養。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這樣余慧蓉一天可以掙五、六分的工分。
日子就在身體極度勞累中重復地一天天過著。一切都沒有變,日子還是苦,經濟還是緊張,余慧蓉和丈夫還是在吵鬧、打架中過著平凡的一天天。
弟弟工作后,懂得姐姐的苦,省吃儉用經常給余慧蓉寄錢來。弟弟唯一能做的只有用錢來幫助艱難度日的姐姐。余慧蓉都記不清用了弟弟的多少錢,如果沒有弟弟的接濟,她會不會衣不遮體?余慧蓉不敢想。
余慧蓉和弟弟有多少年沒見面,連她都記不清了。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在她身后說:你看看我是誰?
生活的磨礪,是能讓一個人麻木,心如止水的。余慧蓉連頭都沒抬,說:管你是誰,我從不看別人的臉。身后沒聲音了,但是女人的敏感讓她感覺身后的人沒走開。旁邊有人說:余慧蓉,你弟弟來了!余慧蓉愣了一下,在意識里回味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我的弟弟來了,我弟弟?我弟弟!難道說真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對她放心不下的弟弟來看她了!余慧蓉停下手里的活,胡亂地攏了一下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的頭發,慢慢地轉過身來,看清楚了,這正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來了。余慧蓉的眼淚模糊了雙眼,她伸出顫抖的雙手,用粗糙的像挫子一樣的手,緊緊地抓住弟弟,弟弟長大了,像個男子漢了。姐弟倆淚流滿面,余慧蓉拉著弟弟往家里去。進屋了,弟弟徑直到余慧蓉的耳房(寢室)里,揭開床上鋪蓋看,打開衣柜看,邊看邊流淚。余慧蓉說:山里冷,你到火垅子邊來烤烤火,在屋里看啥?余慧蓉為難了,家里沒一顆米,沒一點白面,弟弟來了,吃不慣蕎面雜面,得改善一下伙食。她悄悄地喊兒子:快,舅舅來了,我們今天吃面,快去小賣部買一把掛面來。弟弟聽見了,問她:你有買面的錢嗎?余慧蓉說:有,有,買一把掛面的錢我有的。弟弟環視著這空蕩蕩的、破敗的家,邊看邊搖頭邊流淚。第二天,弟弟到街上去了,回來時給余慧蓉買了很多日常用品:一臺洗衣機、一擔鐵桶、兩個水瓶、四個杯子等。余慧蓉背著弟弟悄悄地落淚,弟弟的關心體貼讓她又感到親人的愛。
這期間,背著丈夫,姐弟兩有一次深入的交流。弟弟說:姐姐,這么苦的日子沒法過,跟我回成都去!姐姐說:成都的房子都被她們賣了,成都什么都沒有,我回去干什么?這里苦是苦點,我的家在這里,我還有孩子們。別擔心姐姐,女人是菜籽命,在貧瘠的土地和肥沃的土地都會開花結果。放心姐姐,你好好生活。
弟弟含淚走了,留下三千元錢。弟弟也只能這樣,只能用錢減輕姐姐生活的重擔,他還能怎么辦呢?家里太窮酸了,基本的生活物資得有。余慧蓉用這三千元錢賣了衣柜、沙發。家像一個家的樣子了。
生活又恢復到從前,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只是弟弟經常寄東西來,連吃飯的調羹、筷子都是弟弟寄過來。家里的一切都是弟弟買的。
日子過著,孩子們長著。災難再次降臨到余慧蓉的頭上。說起二兒子,余慧蓉說村口的磚窯要是早一些關閉,二兒子就不會死了。二兒子給磚窯挖黃土,裝滿了一車,說休息一下。可能是站起來的太快,體位變化導致大腦缺血的原因,一頭栽到坎下……
二兒子也走了,余慧蓉不原諒自己,內疚地說我還是沒看好我的孩子。
余慧蓉的一生,生了九胎十個孩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男孩,因為種種原因夭折了九個,只剩下最小的一個女孩,和他們夫妻相依為命。女兒長大了嫁到本村。幾年后,女兒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大的是男孩今年讀初一,小的是女兒讀小學五年級。女兒前幾年悄悄地離婚了,余慧蓉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女兒和女婿因性格的原因,經常打架。余慧蓉知道,女兒這一代人和她的觀念不一樣了。女兒說母親,你這一輩子過得苦,你和我大大(父親)性格合不來可以離婚,你為啥不離?苦了自己一輩子。
余慧蓉想,是啊,我為啥不離婚呢?
2017年,對于這個家又是災難的一年。女兒再婚遠嫁眉山不久,查出得了白血病,治病是一筆巨額開支。戶口在巖米家的女兒只能靠老家這邊的新農合報賬。一家四口,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他們眼看著沒有辦法解決眼前的問題。醫院一邊治療,老家這里趕緊按程序在新農合報賬,把報出的錢打入醫院的賬戶,錢在醫院和九寨溝新農合之間循環著。在無數人的幫助下,所幸女兒的病得到控制。
也許是余慧蓉太擔心女兒的病而精神恍惚,走路時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九寨溝沒辦法醫治,轉院到對口援建九寨溝的成都大學附屬醫院治療,住了一個月的院,花了六萬多元,新農合報了四萬多元。光請護工都花了三千多元。離開成都60多年,這是余慧蓉第二次去成都。余慧蓉自己想都沒想過,此生第二次去成都的原因竟是為了看病。她的丈夫一輩子都沒有去過成都,除見到過她弟弟外,他再沒見過余慧蓉的家和她的家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公得了脈管炎,腿痛得厲害,不能動彈,屬于長期的病號,國家保證了他的治療和醫療報銷。余慧蓉說,我慶幸我們生在這樣一個國家,你算算,我們家三個病人這一年用了國家多少錢?幾十萬!
余慧蓉出院后,到眉山女兒的新家養了一段時間的病。她還是不習慣,她擔心老伴一個人在家里,吃了嗎?腿痛不痛?2017年九寨溝地震前,余慧蓉帶著兩個孫兒,回到了九寨溝。和老伴在一起,她覺得心安。
去年老伴去世了,沒有鼻涕眼淚,余慧蓉淡然地說:“他痛得很,死了好,死了就解脫了!毖哉Z里的平靜,讓人看不出一點思想波瀾。原本余慧蓉就是一條靜靜的河,慢慢地在人生路上流著。
余慧蓉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剛煮完酸菜,她的生活中已經離不開酸菜,離不開本地飯,她也離不開泡菜。
作者簡介:
李春蓉,四川省九寨溝縣人,魯迅文學院四川班學員,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2018年出版長篇紀實文學《血脈》。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星火》《草地》等刊物。 《心安》里的《守候,為一句承諾》在四川省作協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我和祖國共成長”征文活動中,評為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