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孃孃確診了!
雖然已有防備,瀘州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阻擊戰指揮部的頭頭腦腦,還是心頭一緊。
馬上送定點醫院!指揮長下達了命令。這天,是1月24日,大年三十。
酒城瀘州今年的春節,看來不清靜了。武漢新冠肺炎問題越鬧越兇,中央、省委一道命令接一道命令。規定和要求越來越嚴。酒城各級領導干部,秣馬厲兵,嚴陣以待,做到政治上、工作上的“一級響應”,20多個關聯緊密的機關單位如衛健委、應急、公安、交通、財政,以及黨群口的紀檢、組織、宣傳等,都放棄了年假。正月初一,去年是上墳,今年是上班。
23日中午,就報來了龍馬潭區人民醫院的消息:雙加鎮農民郭孃孃,武漢回來,高度疑似,正在等最后的檢查結果。
位于江陽區況場鎮的傳染病醫院,是17年前鬧非典之時,趕急買一處城郊的三層樓房改建的。非典走后,市里迅速決策,新征30畝地,擴建成了一所像樣的傳染病醫院,在對付接踵而至的甲流、禽流感等等疫情中表現不俗。這下,新冠肺炎疫情飄忽而至,又派上用場。
考慮到距離上一次疫情有點久,情況也不相同,市人民醫院作為傳染病醫院托管單位,1月中旬就開始對傳染病醫院進行“體檢”,整治清理,完善設施,馬不停蹄打掃衛生,澆鑄院壩,查水測電,安床掛燈,三兩天功夫,傳染病醫院的住院區、辦公區、住宿區、餐飲區、物料區規范分區,救治、食宿、運輸、供氧、消殺等各種功能全面恢復。從市人醫加派的醫務人員如野戰軍出擊,銜枚疾走,到此安營扎寨。專門為郭孃孃準備的病房,取名“貴賓1號”。25日凌晨三點,貴賓1號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主人。從這個人開始,這個專門對付瘟疫的、久經沙場的“戰地醫院”,先后迎來又送走一個又一個新冠肺炎病人。
非典之后,市委市政府就把“領導+專家”商議決策抗疫問題,作為科學模式固定下來。這次,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市里馬上成立了包括西南醫科大及其附屬醫院、附屬中醫院,市人民醫院和市中醫醫院在內的指揮部和專家組。
指揮部研究工作時,意見有點分歧。有人建議把7個區縣劃分為7個戰區,分別設置發熱門診,就地檢查和醫治,各自為戰,市里指揮督戰。專家反對。專家建議把確診病人集中到傳染病醫院醫治,把物資和醫護力量優先用來救人,7個縣區只負責排查和醫學檢測、觀察,一旦確診就馬上往市里送。指揮部領導采納了專家建議。
30日,按照市指揮部決定,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和附屬中醫院,瀘州市人民醫院、瀘州市中醫醫院,四家醫院聯合,各自出人才,出專家,出物資,出領導,出錢,合伙辦公司一樣,重新組建成西南醫科大附屬瀘州市傳染病醫院,并作為全市新冠肺炎治療的定點醫院。杜一華,盧葦,吳剛,胡偉,丁兀峰,謝長友等四個醫院的頭頭腦腦,迅速構成了傳染病醫院領導班子,當晚就開了第一次工作會。四個醫院又火速抽派精兵強將,和市人民醫院原有隊伍進行整合,組成聯合戰隊,進駐定點醫院。記者和老百姓開始把它當成雜牌軍,后來看見效果不錯,送了個美名:超強戰隊。
四家醫院,都是瀘州三甲醫院,實力那是杠杠的。排頭的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前身是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時,為了醫治解放軍傷病員臨時組建的醫院,當時名叫川南醫院,校長的任命書都是劉伯承司令發的呢。全國解放后,這所醫院得以保存下來,長期造福川南人民,福澤綿延到整個大西南的群眾,還承擔了培養醫護人員的任務,辦起了醫生護士培訓學校,學校就是醫科大的前身。全國解放后,朱德委員長視察瀘州,又叮囑瀘州要把醫院辦好,把學校建好。
每當大災大疫發生的時候,西南醫科大及其附屬醫院難以替代的重要性就充分體現出來了。可以這樣說,成立接近70年的西南醫科大和它的三所附屬醫院,人才,專家,科技,教育,物資,設備以及文化積淀,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是一流的。雖然都是省管單位,但是,他們積極主動融入瀘州經濟和社會事業建設發展大局,發揮了獨特的人才支持和健康保障作用。在汶川地震、非洲瘟疫等重大危難救援之中,總是一聲令下就沖鋒,一副硬漢形象。以致老百姓經常說,瀘州有西南醫科大,不僅僅是瀘州人的福氣,還是四川云南貴州重慶人的福氣呢。
指揮部還根據專家建議,十萬火急,組織采購防護服、護目鏡、吸氧機、口罩、消毒液等醫療防護用品,全市沒有全省買,全省沒有全國買,全國沒有全球買,很快就買回充足的抗疫用品。隨即,又組織本地企業趕工生產。瀘縣的一家醫療器械公司,2月2日一口氣上馬9條口罩生產線,晝夜不停施工調試,很快投產,日產口罩從初期的2萬只提升到現在的百萬只,還能生產其他防疫物品。這一招,給全市打贏防控阻擊戰上了保險杠。
但是這一回,農民老太婆郭嬢嬢,還是給瀘州,給西南醫科大,給醫療專家們,帶來了不小的刺激和驚險!
貌似平靜
郭孃孃住進定點醫院的時候,狀態還不算壞,只是干咳,發熱,無力,苦痛還不厲害。壞的是心情。她發現這個陌生的環境里,居然只有她一個病人,大家都用關切的眼光看她,看得她心里發毛。她有些沮喪,那么多武漢回來的湖北回來的,偏偏,踩狗屎倒霉運的是68歲的她!
接她到此的是一輛120,這個她熟悉,抬她的擔架卻是有點怪怪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蛋糕盒子樣的東西,這個蛋糕盒通體透明,還有幾個孔袖,醫生可以把手伸進去扶掖她照顧她。后來知道了,這東西管錢管用,叫負壓擔架。活了快70年了,磕磕碰碰不少,生病就醫也多,但得到這樣的待遇,全身躺進這樣的怪物,還是頭回。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了120,躺在滾動車輪的蛋糕盒子里,拐了好幾拐,一直拐進了深深的醫院樓道的最里面,她覺得像是掉進了老家的水庫底子,被水草網住了。
1月24日凌晨到30日前,郭嬢嬢貌似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一直干咳,發熱,冒虛汗,走路吃力,腳手軟。醫生給她開藥,測體溫,驗血象,按時給她送水送飯,和在龍馬潭區人民醫院時差不多。她心情雖然不太好,但人還自由著,白天,迎著窗戶外的明亮光線,到室外適當走動,站在樓道里,隔著密布鐵欄桿的窗戶玻璃,看見三樓下院壩里的花樹在開花,稍遠處的田疇泛青,飛鳥啾啾,打春之后,氣溫也升高了。這讓她覺得舒服,禁不住伸了一個懶腰。醫生護士祝賀她:郭孃孃,新年快樂!對,她想起了,也聽到了遠遠近近爆竹放響的聲音,過年了。沒想到今年的“年”要這樣過,親人們一個個都不在身旁,幸好醫生護士倒是很和善的。她的心,時壞時好,時好時壞。
市人民醫院醫務科主任肖葵、醫生衛茂華等幾個市人醫的醫生從24日起,天天都來查看她的情況。在她身旁的醫生護士,穿著白雪公主一樣的防護服,戴著蒙面人才有的眼鏡和口罩,郭孃孃想看清他們的臉,但只是徒勞。醫生護士及時向她解釋,她才多少理解了些。幾個由指揮部決定抽調的瀘州傳染病專家,也天天來對郭孃孃的病情進行監測觀察。指揮部的意見非常明確,這是瀘州第一例住進定點醫院的病人,必須盡量醫治,從這個病人起,要求只有兩個0:確診病人0死亡,醫務人員0感染。
醫護人員進艙前,傳染病醫院副院長吳剛,搞了一番鏗鏘有力的戰前動員(有護士悄悄說那都是正確的廢話呢,因為大家都明白的)之后,給大家放松心情說,新冠嘛,不要怕,我們經歷過非典,有經驗對付它;但也不要馬大哈,新冠和非典大有不同;特別強調一點,對病人好點,我們不要叫她郭大娘,叫大娘,人人會,陌生人也會,我看,就叫郭嬢嬢吧,叫孃孃,親熱點,因為傳染,親人不能陪伴照顧,我們就做她親戚,把她照顧好哈。
中醫專家閃亮登場。結合SARS帶來的經驗教訓,考慮到中醫治療傳染病的特殊功用,指揮部安排西南醫科大附屬中醫醫院和市中醫醫院及早介入。
(市中醫院肺病專家李玉梅說:剛開始,郭嬢嬢的癥狀還比較輕,咳嗽發熱都不嚴重,但她的白細胞和PCT(衡量感染指標的醫學術語,叫降鈣素原)指數都偏高,又患有糖尿病,加上年齡較大,我們評估她的病情會在近期內繼續加重。鑒于西醫暫無特效藥,我們決定以西醫為基礎進行中醫干預;綜合郭嬢嬢的情況,我們初步判定,新冠肺炎的本質是因為濕濁之邪與時邪夾雜,化而為毒,危害人體。據此,開出了以中藥湯劑為主、以中成藥膠囊和中藥針劑為輔的個性化處方。效果還不錯。但在郭嬢嬢病情加重后,擔心服用湯劑中藥會造成水負荷過重,加重肺部損傷,就停用了湯劑中藥。出院調理期間,又繼續服用中藥,還用上了西南醫科大附屬中醫醫院研制的“新冠一號”中藥。)
看見病人能吃,能喝,也能睡,一幅風平浪靜的樣子,幾個年輕的護士妹妹心情放松了,和郭孃孃有說有笑,還打趣她:我還以為新冠肺炎有什么了不起,看來也沒啥嘛,過些天,您老,就安心回家過年啰!郭孃孃受到大家的情緒感染,也有好臉色漾上臉龐。
可是,黃永茂(市新冠肺炎防控阻擊戰專家組組長)、吳剛、肖葵,當年經歷過非典的幾位專家,卻惴惴不安。時間很快到了28日、29日,眼看要到一個周這樣敏感的節點時間了,連市衛健委的主任涂曲平、副主任王建偉都坐不住了。29日,王建偉把幾個專家請去現場反復察看,神情凝重,末了,說,恐怕沒那么簡單;幾個專家都憂心忡忡地說,就是,得一級戰備。30日,病人出現了“白肺”。31日下午,正在參加全市新冠肺炎防控阻擊戰“作戰培訓”的黃永茂接到電話:拐了!
暴風驟雨
電話是現場值守的市人醫醫務部主任肖葵打來的。這個拐了可不是拐點的拐,瀘州話,就是糟了!
郭孃孃真的拐了!前幾天都還平平穩穩的,好好的,驟然間呼吸就急促起來,樣子就像溺水,嘴巴大張,然而還是出氣多,進氣少,臉色青烏,像碰撞之后死了血似的。呼吸頻率每分鐘竟然達到了40次!氧分壓低到42毫米汞柱(正常情況應該是80-100毫米汞柱),動脈氧飽和度低到90%以下(正常情況應該是95%-98%),處于嚴重缺氧狀態。大家看得心驚肉跳。吳剛、黃富禮、肖葵、王宋平等專家緊急會診,決定馬上給予呼吸支持,想到了高流量吸氧機。
要高流機!要高流機!一個電話打給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院長同時又是定點醫院黨委書記的杜一華:病人老火,很老火,出不倒氣,曉得你們有兩臺,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行!杜一華答應得很干脆,電話一掛,就發出了指令。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急診科馬上對正在服役的高流量吸氧機進行檢查、拆卸。晚上10點,裝運高流量吸氧機的120呼嘯而出,往定點醫院飛奔。
從郭嬢嬢進入定點醫院開始,負責靠前指揮的兩位副指揮長:副市長馬宗慧、西南醫科大黨委書記廖斌,就對新成立的傳染病醫院領導班子下命令套“緊箍咒”:定點醫院就是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主陣地,聯合戰隊就是救治病人的主攻手,組成定點醫院的四個醫院就是戰勝病毒的主力軍,打仗就要有打仗的樣子,打仗就得打出威風,服從命令,聽黨指揮,要人給人,要物給物,隨要隨調,隨調隨到,沒有價錢可講哈!
大家對郭嬢嬢病情的警惕性一直比較高,因為郭孃孃不僅被病毒感染,還被細菌感染;加上她患有糖尿病,同時又是一個素食主義者,不折不扣的一個高年齡高風險病人哪!確診七天以來,表面看,一切都很平靜,其實,她正在受到新冠肺炎無聲無息、迅猛殘酷的內部攻擊。專家說,這種攻擊就像蠶蟲圍吃桑葉,也像汽油滴在紙上散浸,從兩片肺葉邊緣往中間快速侵蝕。要達到中間的時候,就進入炎癥風暴期,醫生得趕緊用藥并提供呼吸支持,死守中間地帶避免領土徹底淪喪。然后,再向兩邊發力,收復失地一樣,把病毒趕到邊緣,再趕出肺部。白肺,并不是肺的一種名稱,醫學上是指肺部受到炎癥攻擊之后,在x光的照射里出現發白的影像,俗稱白肺。白肺出現,說明肺部受到的侵害非常嚴重,已經進入炎癥風暴期,還會引起其它器官產生功能性衰竭。從新冠肺炎致死者的尸體解剖可以看出,這個病毒會在肺部的氣道里形成果凍樣的、粘稠的、很難清除吸收的液體,堵塞氣道,造成呼吸衰竭和窒息死亡。郭嬢嬢歲數大,感染重,血壓高,體質差,如果不及時提供強有力的藥物支持和呼吸支持,試想,一口氣上不來,要得了多久就去了?
高流量吸氧機(以下簡稱高流機)是一種價格昂貴的好東西。11點順利抵達定點醫院,安裝調試卻麻煩慘了。怎么裝,怎么用,現場幾乎沒有精熟操作規程的人。首批艙內醫生、病區組長、市人民醫院的衛茂華,主動承擔安裝任務。安裝還算順暢,最后卻出現接頭不能連接的問題。因為高流機是德國貨,病房里的接頭是國產的,不吻合,好比一個充電器不能充所有的手機。趕緊又調派設備科人員進艙,改裝接頭。安裝調試完畢,艙內又沒有會操作高流機的人員。趕緊又請艙外的專家錄制好操作視頻往里傳,直到把艙內醫護人員教會為止。足足花了5個小時,一直到凌晨3點才結束工作,給郭嬢嬢成功用上。艙內每個人,衣褲都濕透了。
市人民醫院醫生衛茂華回憶說:就在各種團年活動如火如荼之際,我突然接到晚上10點半開全院緊急會議的通知,當時腦袋轟的一下就爆了,我的直覺告訴我出大事了!只有在非典、汶川大地震的時候,醫院才會召開如此大規模的緊急會議。當晚的緊急會上,氣氛空前凝重,盧院長說:“接市里面通知,馬上啟動我們管理的傳染病醫院,已有一疑似病例,在等待核酸檢測結果,如果確診就要入駐傳染病醫院,必須在病人進來之前做好準備。”袁云華副院長小聲的問我:“如果今晚病人來了,安排哪個醫生進艙?”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是病區組長,我去!”
我進艙之后,小心翼翼陪著郭嬢嬢過了幾天,越發感覺不妙。1月31日一早,我又看了看這幾天郭嬢嬢胸片和其它指標的變化,感覺她病情在加重,隨時可能出現呼吸衰竭。我讓值班醫生準備好無創呼吸機和氧氣筒,叮囑值班醫生今天一定要多關注她。然后我又向市專家組匯報了郭嬢嬢今天的情況。下午4點過,郭嬢嬢精神很差,氣促明顯,雖然吸著氧,但指尖氧飽和度只有80%,心率140多次/分,呼吸頻率35次/分。我認定這是ARDS(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馬上把準備好的無創呼吸機和氧氣筒給郭嬢嬢上呼吸支持。無創呼吸機是需要病人配合的,我耐心的教郭嬢嬢如何吸氣、呼氣,配合無創呼吸機呼吸。經過一系列的搶救,她的呼吸困難有所緩解,氧飽和度較前上升。后經專家討論,把一臺高流量吸氧機送了進來強化呼吸支持。看到高流量吸氧機時我傻眼了,以前聽說過這種機器,不過從來沒有用過,這個時候也沒有其他人能幫我了,我只好硬著頭皮,對照外面傳進來的視頻搗鼓了很久,確認使用方法和調試程序后,把機器給病人用上,幸好一次就成功了。旁邊有同事提醒我,老衛,你還沒有吃飯,我心里想,還吃什么飯哦,餓一頓沒事,婆婆的病情不等人。
31日起,病房里的醫生、護士,就進入了“醫療一級響應”狀態,寸步不離的監視病情,測血糖,驗血象,觀察記錄,喂飯給水,接尿把屎,流程平滑無波。醫護人員分成兩撥,一撥在艙內,一撥在艙外,艙內艙外,心都在郭嬢孃身上。
2月1日上午10點,專家進行會診,把郭嬢嬢確診為重型患者。
醫治呼吸困難、窘迫的病人,輕癥用鼻導管,重癥就得靠呼吸支持,呼吸支持從設備上看分為呼吸機供氧和高流量吸氧機吸氧兩種。呼吸機的作用就像電吹風一樣,把新鮮空氣往病人身體里強行吹入,促進病人被動吸氧;高流量吸氧機的作用是生產高濃度氧氣,通過病人面罩吸入,幫助肺部恢復自主呼吸功能。呼吸支持從方式上又分無創和有創,無創就是呼吸機從鼻孔接入,有創就是呼吸機的導氣管經過喉嚨插進人的氣管,甚至直接從喉嚨外面切開氣管接入。無創只讓病人不舒服,有創又不舒服又疼。到最后都沒法了,就上人工肺。人工肺都不頂事了,就是天意了。
2月3日上午會診結束,把郭嬢嬢確診為危重型。這是最高級別,也是最后的級別。郭嬢嬢,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一直在專家組里冷靜觀察和傾聽的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重癥科主任雷賢英,小聲說,風暴來了。對,這種風暴,叫炎癥風暴。
郭嬢嬢,瀘州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第一例重癥患者、第一例進入定點醫院患者,三個第一,把指揮部的領導同志和專家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荊楚事發。瀘州很快查明,從湖北、武漢回到瀘州的有2萬多人,其中武漢7000多。絕對數雖然不多,可在春節這個當口,群眾喜氣洋洋,快速流動,人近人,人傳人,感染人數要得了幾天就可以成幾何級數瘋狂上升呢?
劉書記、楊市長直接問了幾次病情。雖然擔心醫護人員思想壓力過大不好工作,書記市長沒多說什么,但一個市委書記市長老問一個事,一天問兩三次,意味著什么,不必多說,涉及的人,都懂的。
專家組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病人上高流機和無創呼吸機后,兩個呼吸機支持,支持力量是強大了,但病人反應強烈,極度不適。為了減弱人機對抗,提高病人吸氧舒適度,不得不采取交替方式,把高流機用一陣,換上無創呼吸機,呼吸一陣,再換高流機。舒適度好了一點,但情況仍然非常危急,顯示出明顯的呼吸衰竭跡象。要不要上有創呼吸?有人提出了更高級別的救治手段。專家組分成了兩派,一派意見是上,按照常規早就該上了,一派意見是no,先穩一下再說。
先穩一下是有道理的。插管也好,切管也罷,勢必加重病人痛楚。試想,導氣管從鼻子或者嘴巴插進氣管深處20多公分,這對于一個68歲的老人,是不是個嚴峻的挑戰?為了活命,就算把痛苦先放一邊不說,可切管插管也是雙刃劍啊!呼吸氣道打開,病人感染機率可能大大增加,雪上加霜不是沒有可能。還有一點,上有創呼吸支持就得進負壓病房。以這個定點醫院的條件,要馬上達到負壓病房的嚴苛標準,也顯得太倉促。負壓病房的意思,就是自然空氣進入這個具有特殊功能的病房之后,要排出有毒有害的空氣,必須經過嚴格處理后從專門的氣道排出。目前,在這個負壓功能不完全達標的狹窄房間里,假如開放氣道后郭孃孃身體里的病毒噴散在空氣里形成氣溶膠,醫護人員被感染的危險也大啊。醫護人員都倒下了,誰來救治郭嬢嬢呢?先穩一下最后成為會診結論。后來的發展形勢表明,先穩一下,還真就穩住了。
2月3日下午,春天的陽光有點暖,有點亮。市人民醫院新建不久的沙茜院區,還被沒有征地完畢的農村包圍著,油菜花舉起一片黃金,草葉和柳樹泛出輕描淡寫的詩意。可是,大家的心都沒有詩意了。
5G遠程會診正在沙茜院區進行中。四川省華西醫院的專家團隊,坐在成都的遠程視頻會診室,處理分析沙茜院區傳過去的信息。梁宗安、康焰、金曉東等全省、全國有名的醫學專家,表情嚴肅,全神貫注。現場只有輕勻的呼吸,翻看病歷和胸片的聲音,交流討論的聲音。華西醫院院長李為民也參加了討論。在他們背后,是會診室寧靜的墻壁,雪白的燈光。其實他們背后,還有四川省衛健委黨組書記沈驥、主任何延政甚至省委、省政府領導們,焦急的等待和關切的目光。他們肩膀上,承載著四川看不見的硝煙。
專家們的結論出來了:病情相當嚴重,可以說是目前四川新冠肺炎確診患者之最。此時,誰都明白救治郭孃孃的特殊價值。如果成功,是瀘州的成功,是四川的成功,也可以說是中國的成功。情況已經上報國家衛健委。想來,黨中央、國務院可能也看著的啊!如果失敗,先不談責任,那遺憾,一定很深很深。
省里作出決定,全力支持瀘州,想方設法把病人的生命,給瀘州留住,給四川留住,給中國留住。
華西醫院重癥醫學科專家金曉東,呼吸治療師王鵬,會診一結束就從成都出發,匆匆趕往瀘州。晚上11點,略顯疲乏的兩位專家踏進了定點醫院。先吃飯?專家擺擺手,聽匯報?又擺擺手。兩位省專家徑直換上“全副武裝”,輕輕進了病房,對郭孃孃的呼吸、面色、身體狀態、醫治情況進行了細心查看。病人的嚴重情況超出了想象,現場看見比會診所見,更加觸目驚心。走出病房,瀘州團隊把之前的情況包括爭論分歧也作了報告,金曉東點點頭,說,目前瀘州的處理應該是不錯的,這樣,把高流機和無創呼吸機使用參數作點微調,再上點鎮靜藥物。臨走,兩位專家猶豫了片刻,還是緊緊握了握瀘州戰友們的手。
西南醫科大附屬中醫院重癥監護科(ICU)主任李曉斌、瀘州市中醫醫院重癥科主任羅彥說:新冠肺炎攻擊呼吸系統,窮兇極惡,令人膽戰心驚!危重之時,呼吸支持必須挺在前面,用準用好現有呼吸設備,嚴防病人呼吸衰竭以致驟停。重癥科剛介入時,郭已出現呼吸衰竭癥狀,專家組立即組織了會診,并申請進行5G會診(省市專家視頻連線會診),但該會診方式全省各市州都在爭取,需要排號,瀘州要等近9個小時。于是我們建議立馬進行呼吸機支持。但是,采用有創呼吸支持還是無創呼吸支持,專家組展開了激烈討論,根據實際情況,大家沒有死搬教條,也沒有盲目輕率,最終達成共識:采用無創呼吸支持。
省專家的肯定,讓瀘州團隊心情為之一振。隨即,定點醫院采納了金曉東提出的建議,調整醫治工作思路,郭嬢嬢交由重癥治療主導,其他學科輔助;把危重癥病人和一般病人分開醫治,保證郭嬢嬢這個“貴賓1號”的醫治不因其他而削弱;構建艙內人員、艙外組長、艙外專家和院領導三級救治結構,點名雷賢英擔任艙外組長。自此,雷賢英從專家組里一直在觀察、傾聽,但少有發表意見的角色,走到前臺。定點醫院立即組建了以四個醫院重癥科人員為主的小分隊,交給雷賢英使用。市指揮部副指揮長、西南醫科大黨委書記廖斌要求,艙外專家們每天會診的情況,都要傳給他看。此后,專家組經常接到廖斌打來的電話,詢問情況,交流看法,引領著大家前進。專家們說,書記親自上陣,戰士倍感振奮,當然奮不顧身咯。
面對群眾的危難和組織的號召,請戰書雪片一般飛到院領導手里,小分隊很快就組建完成。
重癥醫學科護師魏星在請戰書里寫道:以前,親戚問我大學學的什么專業,我說我學護理啊,他們總會詫異地“哦”一聲,露出失望的臉色,覺得男孩子當護士沒出息。但是我從來不以為然,從來不覺得身為一名男護士是件丟人的事。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男性在護理專業上比女性有更多的優勢,特別是大災大難這種考驗體力、耐力的時候。所以這次,我要第一時間遞交請戰書,我要證明男護士是有出息的。對于醫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風險,我是有思想準備的,也是不怕的,只是多少有點家庭顧慮,因為有牙牙學語的稚子,有父母妻子的擔心。但是請組織放心,我有辦法做好家里人的思想工作,讓他們支持我去,放心我去。
大家也真是拼了。
雷賢英,一個四十左右、成熟老練的女同志,畢業后參加工作就在重癥科,已經17年了。雖然,她看過,也處理過不少重癥危重癥患者,但依然丁點都不敢馬虎。用她后來的話說,使出了洪荒之力,還是壓力山大。
2月4日,3個醫生、7個護士到位,隊長雷賢英把他們安排進艙。艙內人員,高峰時達到34人。之前,雷賢英一顆心分成三瓣:重癥科抽派到武漢去支援的,值守在醫院本部和西南康健院區崗位上的,請戰到定點醫院的,每瓣都牽扯都勞心。現在,她把心收縮了,專注到了郭孃孃身上;武漢的情況,也成了醫治郭孃孃的信息營養。
她建議,從病人里外兩面著手,標本都治,對標,繼續采取呼吸機、高流機進行呼吸支持,恢復呼吸功能,對本,清除病毒和細菌感染,徹底鏟掉病根。院領導尊重她的建議。于是,她把重癥,呼吸,傳染,營養,心理等多學科組織起來,擴充了重癥小分隊艙外力量,抱團對抗病魔的暴風驟雨。艙外,每天上午十點,雷打不動組織專家會診,制定完善醫治方案,大家把這個法子稱為“一天一案”;其他病人也陸續住進艙內來以后,專家組給每個病人制定了不同的醫治方法,大家取名叫“一人一策”。艙內,醫生每天三倒班,護士每天六倒班,24小時全天候緊密醫護。護士半小時記錄傳輸一次病情信息。里面的信息和外面的信息,通過她親自接收、處理、傳輸。她吃住在醫院,定時監控了解艙內病情。怕晚上休息時睡過頭,就設置起鬧鐘,她按時醒來,里面沒及時反應,就趕緊打進電話去提醒。
5日,6日,7日,病情仍然危重,但郭孃孃本人的舒服度提高了。她頭腦比較清醒,表情也不錯。大家一直懸著的心,往下放了一點點。
血壓血糖動蕩起伏,麻煩得很。從監測到的數據看,血壓高的時候達到170,低的時候,又低到90,不在天上就在地下;血糖高的時候,高達30多,正常情況,空腹時血糖應為7左右,餐后7.8以下。專家組由此斷定,病人的內環境非常紊亂,情況相當糟糕。怎么理解糖尿病此時的危害呢?比方說,有個小傷口,健康人只要2天完全愈合,糖尿病人則要7天。糖尿病合并新冠肺炎,會嚴重損害肌體,造成死亡的幾率很高。調血糖,調血壓,關乎整個醫療的成敗。
多學科合作的威力出來了。
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內分泌科主任萬沁,參加工作起就幫病人調控血糖,調了半輩子,積累了不少經驗,但這次遇見郭孃孃,還是著實捏了一把汗。2月5日接手病人后,萬沁分析,病人之所以血糖波動幅度大,主要原因是有糖尿病基礎疾病,外加病毒感染、細菌感染、激素使用所致。在此情況下,要把血糖控制在最佳穩態,是非常不容易的。其他因素不說,單單是吃東西一樣,控制起來就很考手藝:多吃一口含淀粉的食物,會形成高血糖,少吃一口,又會形成低血糖,但東西不能不吃吧?她先進行皮下注射胰島素,然而控制不住血糖,馬上改為靜脈泵,情況稍稍有所好轉。病人營養不足,營養液口服后,血糖值馬上升高,趕緊又協調營養科調整營養供應方案,把血糖降點下來。按下葫蘆浮起瓢。反反復復,上上下下,直到找到郭嬢嬢的最佳平衡點,如握平衡木,踩穩血糖值的鋼絲。
給郭孃孃調控血糖,過一小時就要在手指頂端采一次血來化驗,郭孃孃的手指尖,幾天下來,已經扎得血印斑斑、血眼模糊。每扎一次,病人都皺起眉頭,呲牙咧嘴。護士每次下針之前,都要仔細看一陣,盡量找個不重復的針眼,可是很難找到。扎在病人手上,痛在自己心上,有個護士就受不了,眼淚直流,扎不下去,換了別人去扎。醫生向廖斌報告了這些情況,說想上動態血糖監測儀代替指尖采血,以減輕病人痛苦,可病人又患有低氧血癥,擔心數據不準,不敢冒這個險。廖斌沉吟了一下說,一天扎24針,實在是老火,換吧,仔細一點就是。老天保佑,用動態血糖監測儀測了幾天,對比平時采血化驗出的數據,還比較準。
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營養科主任汪敏沒有料到,郭孃孃這個素食主義者素食得那么徹底,那么堅決,平時別說吃肉,連油水都很少沾。這次病倒后,嚴重的病毒感染和細菌感染,再加上營養不良,身體變得相當差,免疫力低下,整個人都糟朽了。在炎癥風暴的折磨中,時時痛得在床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汪敏揪心得不得了。她明白,與這樣兇狠的病魔作斗爭,要給病人足夠營養支撐,又要控制血糖動蕩,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按常理,控制血糖有所謂五駕馬車:營養,藥物,運動,教育,監測。目前她首先要做的是給營養。汪敏根據病歷和她親眼所見,給了一個口服營養、腸外營養、糖尿病飲食治療的三合一方案。病人高燒脫水,不給水不行,給多了也不行,她先給病人開出150毫升專用制劑,一天用三餐,替代了喝水;又加腸外營養作補充,每天滴注600到700毫升卡文(卡文:一種腸道外營養液)。
飲食就更講究了,得吃低鹽、低脂、低生糖指數的東西,多吸收高膳食纖維。汪敏做這個方案真是煞費苦心。給米飯,得由少到多,循序漸進,每頓從粗細糧參雜的25克,緩步遞增到75克;給蛋白質,得增加含水溶性膳食纖維的東西,每天交替搭配一定數量的雞蛋,牛奶,豆腐,乳清蛋白粉;蔬菜呢,每頓要給瓜類、葉子、菌類,數量不超300克。此外,每天還要給點水果,但血糖不穩定就不能給。郭嬢嬢不吃肉,尊重她的習慣,就不安排。汪敏風趣地說,每天的食譜要根據病情變化進行微調、完善,我的天,比接待國賓還細膩周到呢。
市人民醫院的小姑娘肖淑珍主管病人膳食,又配合汪敏工作。細心的肖淑珍發現,郭孃孃牙齒不好,咀嚼能力差,她就給郭嬢嬢開小灶,把飯菜結構調勻,數量計準,煮軟,熬香,才給病人送去。為了控制好數量,她自備了一把小秤,根據汪敏開的食譜,嚴格稱重,連幾瓣桔子,幾片蘋果,都精確到克。病人服用藥物后消化道反映大,惡心嘔吐,她就把飯菜弄得更加精細。她說,弄了幾天,都想回去給自己的爸爸媽媽做兩頓飯了,長這樣大,還沒給父母做過一餐飯呢!
開始,郭嬢嬢厭食,抗拒,艙內的醫護人員接到飯菜,還得先做思想工作,哄小孩一樣哄著,才得以慢慢吃下。其實從頭到尾,服藥,吃飯,吸氧,抽血,啥都得哄著護著。
患者好像被“禁閉”,醫護人員也像是被“軟禁”了。艙內病房,郭嬢嬢和醫護人員一刻也不能“分離”,整個工作好比在一個被“畫地為牢”的容器里進行,所有人員不到14天以后輪換,是不能離開艙內的,連耗材、飯食、衣物的更換都是通過專用通道送進去的。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這些志愿“付出自由”的醫護人員,以無法形容的忍耐和超過極限的付出,凝聚起強大的、柔韌的合力,對抗著、消耗著新冠肺炎的暴風驟雨。
醫生李芹是艙內醫療組組長,她在日記里寫道:2月1日中午12點,我作為組長先一步進艙。我以為工作很簡單,結果當天下午,我就在辦公室、病區里忙得團團轉,危重病人郭嬢嬢一會兒高熱、一會兒血糖太高、一會兒又胸悶、呼吸困難;咳嗽劇烈,就像喉嚨里有一臺鄉村爛路上奔跑的破舊汽車一樣。一面要好好處理病人的問題,一面要定時向艙外會診組報告每個病人的各種數據,還要抽時間熟悉醫務部發來的幾個統計病人信息的報表,等等。我分身無術,打電話給3名醫生訴苦:“同志們,快來救命啊”。當天晚上,我還出診收了一個新病人,和其他4個醫生一起加班到凌晨2點多。第二天、第三天,工作依然非常忙碌地進行著,吳剛副院長又打來電話了解危重病人的病情,我說:“重,呼吸衰竭,吃不下,奄奄一息,可能穩不住”,吳剛一聽,著急地吼起來:穩不住也要穩!艙內艙外的醫護人員主要圍著郭嬢嬢轉,我一連7天從早忙到凌晨兩三點才睡個囫圇覺,心里緊繃的弦好像快斷了。有次黃富禮副主任打電話找我了解病人情況,說了不到兩句,我哽咽了,然后是鼻涕長淌,眼淚直流,嚇得黃主任直問“李芹,你怎么啦,你咋啦”,我調整了半天才控制住言語中的哭腔,最后說了句“我睡少了,頭暈”,掩飾過去。隨著郭嬢嬢病情加重,病重通知書、病危通知書也先后下達給病人家屬了,病人家屬(兒子、侄子)的電話常常不分時段打到病區,要了解病情,甚至強硬要求來病房看望病人,一言不合就對我大聲叫嚷呵斥。我委屈得不得了。但我得理解家屬的擔憂和害怕,我還是耐心解釋溝通,婉言回絕了家屬來病房探望的要求,也請家屬放心:“我們24小時有醫護人員陪著她,整個瀘州的頂級專家也是每天幾次關注了解著病人的情況變化,大家都在盡最大努力。”有一天,家屬又打電話來質問我,說病人反映身邊沒有醫生護士守著她了。我很納悶,不可能啊,一查,原來病人要做床旁胸片檢查了,醫護人員得暫時撤離病房一會兒。
郭嬢嬢真是個大熊貓啊!每日查房或者巡房,我總看見郭嬢嬢病房有護士有醫生在為她忙碌著,要么是袁靈醫生在給她做下肢血管超聲檢查,要么是胡麗蓉醫生在給她的呼吸機進行數據調整,要么是王傳輝醫生在教她進行肺部康復訓練,要么是護士在喂她吃藥喝水,要么在幫她洗臉擦身擦屁股,要么在給她喂蘋果,要么在給她拍背,要么在給她查血氣分析。有天我經過她的病房,發現病房很昏暗,靜悄悄的,卻依然有一個護士坐在她的床旁,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我準備進去,那個護士給我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后又變成雕像了。病人在安靜的睡著,呼吸機在呼呼的吹著,監護儀在不停的閃爍著,這個護士,盯著監護儀數據,雕像般的坐著。為了挽救病人,護士們24小時輪流守護在郭嬢嬢的身旁。
老天開眼,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到8日、9日的時候,郭嬢嬢的胸片、血糖、血壓,看上去正常些了,“白肺”也漸漸消失了。炎癥風暴過去了!
定點醫院的救治工作毫不松懈、日夜奮戰,全市防控阻擊工作的人民戰爭也大張旗鼓、轟轟烈烈。年三十前,市委、市政府就開始組建機構,落實責任,調集資金,采購物資,集中力量,精準施策。宣傳鋪天蓋地,普及知識,反對聚集,“我們沒有火神山、雷神山、鐘南山,我們只有抬上山”,“想要明年再聚會,親戚來了也得攆”等等或直白恐嚇、或詼諧規勸的廣告標語貼滿小區的門口;排查不留死角,對從湖北、武漢回來的人員進行拉網式清查登記,確保不漏一人,善意監督、友好舉報層出不窮,沒戴口罩出不了小區上不了大街也進不了超市,群眾革命覺悟空前提高;隔離觀察督促落實,確診患者馬上送醫。夜晚,消毒車全城噴霧消殺,覆蓋大街小巷;白天,道路、小區封閉式檢查,設崗考體溫,進出作登記。由于見事早,動手快,整個瀘州防控阻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極大鼓舞聲援了定點醫院的救治行動。
生死拉鋸
和之前比起來,郭嬢嬢心跳不快了,體溫不高了,血糖血壓正常了,但要命的問題還在:不能脫氧,氧濃度降不下來!病人丟不開吸氧機怎么行呢,總不能掛著吸氧機出院吧。
摘不掉無創呼吸機和高流機,說明病人的臟器在炎癥風暴中受損相當嚴重,呼吸功能瀕于喪失。那么必須跟進的重要工作,就是得千方百計恢復肺部的自主呼吸功能。這個時候,醫學上就叫進入了膠著狀態、拉鋸時分,戰爭上則叫相持階段。拉鋸膠著狀態非常危險,弄不好,又會回到呼吸急促、血糖激蕩、血壓高起、功能衰竭的危險懸崖!辛辛苦苦忙一圈,一秒回到原起點。
決不能松勁。2月10日這些日子,武漢的情況也非常緊急。全國到處都在報警。防控阻擊的人民戰爭已經連成一片。瀘州、四川和全國不少地區一樣,啟動了一級響應。
生和死,正在以郭孃孃為中點進行拔河。生,可以把她帶到光明大道。死,則把她拉進萬丈深淵。萬幸的是,病人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大家相互打氣,幫助郭嬢嬢拔河。
不能長時間拉鋸膠著,得打破這種危險的平衡,走一條和平解決的路子。這個時候,調整特別是調減成了首要任務。艙內艙外,領導、專家、醫生、護士都守著數據調整,一門心思都在數據變化上:不減會造成呼吸機依賴,減快了會造成反彈,減多了血糖波動大,每走一步都得走碎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氧濃度每天減百分之五,呼吸機支持力度每天減一毫米汞柱。發現不對勁,就趕緊微量調增,這樣的調加調減,像坐過山車。
拉著鋸著,又發現郭嬢嬢貧血了。輸血本是小事一樁,可對于郭嬢嬢,又是一場緊急又特別的任務,跟平常的輸血案例大不一樣。專業人員從她身體里采集出血樣標本后,用了一種特殊的安全車輛轉運到市人民醫院院本部,然后在生物安全柜里進行操作,確定郭嬢嬢血型是一種不太好配置的血型。醫院儲血冰箱里沒有現成血型的血液,趕緊通知市血站提供。運氣好,本來過年時候最不容易找到的血液,居然是現成的,火速送過來進行交叉合血,確定可以使用了,又驅車飛速送去定點醫院,給她用上。這事在平時,半個小時就可以搞定,但這回,卻整整花了7個小時。
醫生護士和病人都到了最難熬的相持階段。對病人的生理心理都得好好的調,哄著調各種數據指標,哄著讓病人配合支持,哄著病毒乖乖離開。開始的時候,郭嬢嬢是沒法自理生活的,喂食,接尿,端屎,都靠護士們一條龍服務。但病人不能老躺老趴啊,得站起來、走起來啊。這個時候,也成了醫護人員想方設法、創新前進的時候。在較長時間摸索里,他們設計了一種趴式體位排毒呼吸法,讓病人翻過身來趴著,讓肺底部位置抬高,使存積的廢氣廢液更好排出。護士們就鼓動郭孃孃自己動手,起床翻身,甚至謊稱護士自己某些動作做不好,得麻煩她幫忙。故意“引誘”她自力更生。慢慢的,從扶著她坐起來,到自己坐起來,從扶著她靠著床頭雙腳下地,到自己下床觸地,從扶著她試探著在病房走路,到自己邁開小步,從不想說話到開口說話,從幫助喂食到自己進食,端碗捉筷,一點點,一天天,慢慢地,悄悄地,情況日益好起來了。
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重癥科護士程丹是艙內重癥組的護理組長。她在日記中寫道:兩位危重癥病人中,那位姓郭的嬢嬢,年齡大,且有其它基礎疾病,癥狀較重。第一眼看到她時,她滿眼的無助尤其讓人擔心。護理組進艙之時,郭嬢嬢正在使用心電監護、高流機、無創通氣機,我趕緊組織大家學習掌握這些機械的維護要求、參數設置、報警處理、信息外輸,生怕因不會操作而影響救治。每個早上,我上班時都要貼近郭嬢嬢的耳朵詢問睡眠情況,為她加油打氣,因為戴著N95口罩,說話很吃力,更多的時候則是向郭嬢嬢豎起大拇指,肯定的點頭贊許,這個時候,郭嬢嬢的眉心都會舒展開一點,我們大家也跟著開心。剛開始,郭嬢嬢不愿佩戴高流機和無創通氣設備,抵觸面罩,我們就默默做盡心盡力的護理,以細心體貼的行動讓病人感動,感覺到應該配合我們。到了7日,郭嬢嬢就不再反抗機器和面罩了。這是一個小進步。到了8日,傳染病醫院第一次有兩個病人出院,我馬上告訴她喜訊,郭嬢嬢絕望失神的眼睛,第一次閃現了充滿希望的曙光。我們護理組乘勝追擊,制定了系列循序漸進的自主活動目標,鼓勵指導她自己動手吃飯,服藥,洗臉,刷牙,使用呼吸訓練器,自主排痰,把痰液包好放到垃圾袋;再到后來進行俯臥位通氣,進而端坐臥位通氣,最后獨坐于床旁通氣,等等。2月10日,快下班時,護士們像往常下班一樣和她說明天見,您要加油,并為她豎起兩個大拇指,沒想到,郭嬢嬢也為護士們豎起大拇指,大聲且清晰地說出了謝謝你們。過后幾天,又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郭嬢嬢能獨立下床行走了,雖然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距離,但對于日夜守護她的醫護人員來說,這就像人類登上月球,真是艙內一小步,抗疫一大步啊!
西南醫科大附屬中醫醫院護士吳翠玲也是艙內護理人員,她回憶說:我第一眼見到她時輕輕地呼叫:嬢嬢,你現在覺得怎么樣?有什么需要我幫助您的嗎?郭嬢嬢抬頭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就閉目養神了。她不理我。怎么辦呢?晚上,郭嬢嬢因為腹瀉和出汗浸濕了衣服,我提出要給她洗臉、擦澡、做口腔護理。郭嬢嬢說:“妹子,我入院時,家里其他人都在集中隔離,沒有帶換洗的衣服,天氣涼,我又怕冷,你的好意我領了,想得到就很好了,還是算了吧。”我馬上給郭嬢嬢找來了干凈衣服和烤火爐,又讓戰友配合我,一起對郭嬢嬢住的病室進行升溫,給她做口腔護理、洗臉、擦澡等等。這些工作在平時非常輕松,因現在的我們穿著防護衣,戴著口罩、護目鏡,做到一半就都累得氣喘吁吁。郭嬢嬢不停的說:“姑娘,你們休息一下吧,看把你們累得都喘不過氣了,霧氣有點重,隔著眼罩看不清楚你們,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們的樣子。”因郭嬢嬢惡心、嘔吐導致晚上沒怎么吃晚飯,我怕一會兒發生低血糖,于是向食堂申請了一份糖尿病患者雜糧飯端到病床前,一邊和她聊天,一邊喂她吃下。這次以后,郭嬢嬢每次聽見我的聲音就會主動和我聊聊家常,也積極配合治療,心情變得開朗起來,病情也得到好轉。其間,按照中西醫結合治療方案,我還認真指導郭嬢嬢進行肺部康復操的訓練、八段錦養生功法鍛煉以及穴位按摩。她從臥式八段錦開始,到出院時已經學會了立式八段錦。我們后來把這個叫做“重癥八段錦”。
還有一位“新冠”患者許某,是個中年男子,一家人都進來了,分在不同房間。他有一顆迫切要求康復的心,每天主動進行一些功能鍛煉,導致耗氧量較大。我們與主管醫生討論后,給許某量身定制了一套肺部康復鍛煉操和八段錦養生操的視頻指導。許某試用后,感覺效果很好,還讓我將這套功法及時教會住在其他房間的妻子、兒子及其他親人。一天,許某非常認真的要求添加我的微信,很快發給我他自己錄制的一段視頻,里面說到:“每次見你像一只大企鵝一樣非常辛苦的為我們默默付出著,在你沾滿霧氣水珠的護目鏡下感覺到你信心十足的眼神,我就很放心。感謝你教會我們做養生鍛煉操,你是最美教練,你是白衣戰士,你是我們的幸運星。”看著他的視頻,想著這陣子防護衣褲帶來的天天全濕透,護目鏡導致的臉部壓傷,N95口罩引起的呼吸不暢,為了節約防護用品(防護服價格貴,又緊張,脫一次就報廢,也會增加感染機會)刻意的不喝水以及不喝水造成的嘴唇干裂,還有上班之前換上的成人尿不濕,我不能自已,放任淚流,這是我來到這里后的第一次流淚。
有幾回,郭嬢嬢睡到半夜,迷糊里醒來,喊了一聲,死老者,我要屙尿。護士陳小紅馬上應聲過去,小便盆端上床,放她身下,她努力配合,勉強辦成,把尿給她接了。天亮,看她清醒,問她:
孃嬢,昨晚你叫誰?
郭嬢嬢說,屋頭個。
陳小紅問,啥屋頭個?
郭嬢嬢說,我男人,平時啊,身體不方便,都是他幫我,喊慣了!
陳小紅說,郭嬢嬢,這個病啊,不能讓他來幫忙,會傳染的;以后啊,你就放心,拉屎接尿,都交給我們,我們就是做這些事的。后來,郭嬢嬢要拉屎,強撐著想起床自己去廁所,撐了兩下,坐不起來。兩個男護士把盆子端過來,要幫助她拉。她不干,臉紅得很。男護士說,不笑人,我們是醫生,就是做這個的。總不能拉在褲子里吧,郭孃孃沒法,只得依了。她說,你們對我怎么這樣好?我兒子都沒有你們好。男護士說,嬢嬢,就把我們當你兒女吧!郭嬢嬢點點頭,眼淚掉下來了。
高強度的醫護工作持續時間長了,人也會極度疲乏厭倦,大家就想法找點樂子,在生活的隔離區放松放松。把簡陋無窗簾的宿舍當成“陽光房”,而長滿青苔的露天平臺就成了“屋頂花園”;就連平臺角落的鴿子窩也受到大家的“關注”,大家成了它們的臨時主人,時不時的留點剩飯分給鴿子吃。鴿舍里的鴿子蛋被大家一致命名為“平安蛋”,期盼著疫情早日過去,病者康復出院,大家平安回家,社會重歸平靜。
終于,高流機取了,無創呼吸機取了,最后把鼻導管也取了。調整恢復成功了。郭嬢嬢的病患級別,也倒過來了,從危重癥調減成了重癥,又從重癥調減成輕癥、普通癥。郭孃孃掛在云端的生命,終于著地了。
新增加三個重癥病人后,郭孃孃危重癥小組同時醫護四個人,因為有醫治郭孃孃的經驗,后來三個就順著前面的路數來,游刃有余了。
在后來的幾個重癥患者中,出了個楊嬢嬢。這個楊嬢嬢很有意思。因為很多原因,她從武漢回來并且已經感染這個事沒有被及時發現,就在瀘州工作形勢更好,接近尾聲,連續7天沒有新增加確診病例的時候,冷不丁突然冒出來。整個瀘州只得又來一場大清查。全市以最大決心和力度,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和基層干部尋找其他“楊孃孃”。楊孃孃很內疚,又想到這個病不好醫,進來之前,就和老伴做了永別,抱定必死的心,沒想到,住進來才一天,她就感覺得舒服多了,用瀘州話說,整個人松活多了!沒幾天,就出了院。楊孃孃松活之后,在醫院見人就鞠躬行禮,口口聲聲千恩萬謝,弄得那些護士妹妹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連聲勸慰她不要如此大禮,連聲說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西南醫科大附屬中醫醫院在參戰期間,努力攻關,奮發科研,迅速研制推出了“新冠1號”清肺排毒合劑。2月11日,“新冠1號”提交省藥監局審核,12日就取得了省藥監局批文,14日就納入了四川省臨時醫保。截止到3月12日,“新冠1號”臨床研究共納入病例253人(確診197人,疑似56人);服用“新冠1號”后,197例確診病例中,有98例治愈出院,22例癥狀消失,57例癥狀改善,癥狀平穩5例,有效率達到92%以上。又給瀘州和西南醫科大增了光!
這段時間,為了郭嬢嬢、楊嬢嬢她們,醫護人員可真累慘了。雷賢英女兒一有空就給她找白頭發,這段時間找到的多,有一根就采一根。女兒怪她說,媽媽耶,又看見一根了!真是我的乖娃兒,雷賢英把孩子緊緊擁抱在懷里。
揮手之間
到了2月18日,郭嬢嬢吃得香了,睡得穩了,說話走路都順暢了,可以自己出門照胸片、打熱水,還能適當活動了。發熱,乏力,干咳,都沒了。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過些天再檢測,還是陰性。專家組決定,同意她出院。
出院之前,大家反而又有些緊張。西南醫科大附屬醫院感染科護士長王英說,特別是出院的頭天晚上,她失眠了,人很困倦,但睡不著。她睡不著,艙內護士們也睡不著。王英交待大家,寸步不能離人,對郭孃孃的一舉一動都要特別注意,防反彈,防跌倒,防扭傷。病人大病初愈,其實相當脆弱。一個踉蹌,一個跌倒,前功就會泡湯。
出院去哪里呢,回家?不,大家決定,送她去龍馬潭區人民醫院繼續治療,先放在保險箱里過度一下。新冠肺炎解決了,基礎病還有一些,還得再處理,再康復,也可以借機再觀察一段時間,平緩過渡,直到徹底放心。
整整32天,郭孃孃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又回來了。2月25日,她走出院門的一剎那,明亮的天光晃瞇了她的眼睛,不自覺的用手在眼睛上搭起了遮蔭棚。院子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大家整齊的站在院門口,鼓掌把她送上車。大家和她揮手,她也和大家揮手。120輕捷開走,院內外一片歡騰,大家相擁相抱,熱淚盈眶,泣不成聲。
郭孃孃出院的時候,西南醫科大黨委書記廖斌也來送她。問她有啥話想說沒有,郭嬢嬢激動地說:我就是個農民,啥都不懂,沒想到政府為我花弄多(很多)錢,共產黨對我弄好(很好)!要問我有啥話說,我就是覺得意外,為什么對我弄好!太感謝共產黨、感謝政府、感謝您們醫生護士了!說著說著,眼淚叭噠叭噠掉下來。
在龍馬潭區人民醫院,送郭孃孃過去的幾個醫生護士,把病人交接辦妥,又專門開了情況交流會,給龍馬潭區人民醫院提出建議,并且商定,作為過渡形式,繼續由定點醫院每天關注情況。龍馬潭區人民醫院很配合,每天溝通報告,全方位共享信息。
郭嬢嬢到了龍馬潭區人民醫院,常常給其它病友講她在定點醫院的經歷。她說:我沒啥文化,醫護人員寫在衣服上的名字,很多認不得,也記不住,更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但我真心感謝這群可愛的人;他們給我端茶送水,洗臉喂飯,我一個人孤單,他們陪著我,我最需要的時候,他們都在我身邊;我無法下地的日子,全靠醫護人員接倒大小便,沒有一個人嫌棄我,我只能聽聲音分辨男女,女的就像女兒一樣伺候我,男的比我兒子還要貼心。
談到出院之后的生活,她說,最想見到孫女孫兒和家里人,和家里人好好過日子。她還要親自去給三家人道歉。1月19日她從武漢回來,20日早上到家后,去了三個地方:同村的鄰居家、女兒家、兄弟家,沒想到自己感染的這場病,連累了無辜的三家人,讓他們大過年的,還得隔離,回去后要上門謝罪,對不住他們。
在和郭孃孃視頻的時候,吳剛和她揮手,打趣她:你曉得不?你在這里享受的是啥子待遇哦?貴賓!超級貴賓!皇帝都沒得你安逸!郭孃孃口里連聲說感謝感謝,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整個春天的病房,都蕩漾著她的笑聲!
好消息不斷傳來,西南醫科大大年初一派出的69名醫護人員,在武漢接收了三個病區,收治了幾百個病人,得到了當地干部群眾交口稱贊。
到3月13日,瀘州連續22天沒有再發現新冠肺炎確珍病例。
廖斌說,瀘州全市有500多萬人,能夠在春節這個特殊情況下,嚴格控制人員流動,嚴密篩查疑似患者,最后的確珍患者僅僅24人,而且硬是做到了確珍患者零死亡,醫護人員零感染,成功經驗很多,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尊重規律,尊重科學,作決策,抓落實,越來越合實際,越來越對路子。
以為可以松口氣了,3月16日,聽說從國外回來了一個瀘州哥哥,好像有點問題,定點醫院的醫護人員,又緊張起來。
作者簡介:
張合,男,50歲,瀘州合江人,研究生學歷,中共黨員,現任瀘州市文聯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日報》《詩刊》《人民文學》《四川文學》等報刊雜志。出版有詩集《說給一雙手聽》《烏蒙壯歌》。編有《余芬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