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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方水土

劉裕國 鄭赤鷹

2020年04月13日11:09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跟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許多民族一樣,彝族人也崇拜鷹。

傳說在遠古時期,有一只矯健的龍鷹飛過,它滴下三滴鮮紅的鷹血,落在賢美的彝族姑娘蒲嫫里伊身上。蒲嫫里伊就此受孕,生下了彝族最偉大的英雄支格阿魯。支格阿魯擁有神奇的力量,騎著一匹由神鷹變成的飛馬,消滅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獸,馴服雷公閃電,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個太陽和七個月亮中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只留下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讓人們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鷹,能展翅騰空;鷹,能洞察纖毫;鷹,有矯健的身軀;鷹,有強勁的戰斗力。彝族人以鷹肉入藥,鷹鼻作飾,鷹羽驅趕疾病,鷹爪制成酒杯的底座。鷹成為民族的圖騰。

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最大的廣場——火把廣場上,有一根石柱拔地而起,高高的柱頂上,是一只鷹的雕塑。它目光炯炯,眺望遠方;展開雙翅,蓄力欲飛。

如果它真的一躍而起,扶搖直上,它會開始一段奇異的旅程:從局地河谷南亞熱帶海拔300多米的金沙江谷底,到中亞熱帶;從北亞熱帶,到暖溫帶;從中溫帶到寒溫帶;從亞寒帶、寒帶,直至地處永凍帶的大涼山海拔最高的山峰——5958米的木里恰朗多吉峰……從最低處到最高處,相對高度達到5600米,從而形成了獨特的立體氣候,造成了大涼山的兩個極端,或者說是二元經濟:發源于冕寧東小相嶺記牌山的安寧河,自北向南,縱穿涼山州,面積達650平方公里的安寧河谷平原屬于典型的亞熱帶地區,一年四季陽光充足,氣候溫暖,土地肥沃,灌溉條件良好,適宜農業發展,有利于水稻、蔬菜和熱帶水果的生長,素有“西南糧倉”的美稱。但是,一旦離開安寧河谷,進入兩側山地,那就完全進入了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連綿不斷的、如海浪般的山巒。山地是涼山州主要地貌,分為1500米以下的低山、1500米至3000米的中山、3500米至5000米的高山。其中,海拔1500米至3000米的中山為主要地貌,占總面積的39.38%。這里,晝夜溫差大,溫度低,產出少,土地貧瘠,交通不便。這里,貧困程度最深,貧困面最廣,貧困面積最大,貧困人口最多,成為全國貧困落后的特殊樣本,成為“三區三州”深度貧困地區之一。因此,涼山是全國脫貧攻堅中真正要攻堅的區域之一,也是我國貧困程度最深、脫貧難度最大的地區之一。

新中國成立前,彝族有“倮倮”“夷人”等多種稱謂。新中國成立之初被稱為“夷族”。彝族原來自稱“羅倮”,在彝語中,“羅”是虎的意思,“倮”是龍的意思,以這兩種代表力量與神秘無畏的動物自稱,意思是說彝族是勇敢和強大的民族,更大意義上反映了彝族人對自己民族的自豪感。但是,新中國成立之前,各民族之間缺乏交流,外人稱彝族人為“倮倮族”,則是帶有某些侮辱性的意味了。

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重新確定各個少數民族的名稱。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和彝族代表一塊兒研究彝族的正式名稱。“夷族”“倮倮族”顯然不太合適,“夷”字的原意是外族,新中國是由兄弟民族組成的大家庭,大家應該平等互愛,更不應該有夷內之分,“夷”不利于民族團結。

聽了大家的意見,毛澤東主席沉吟片刻,說:我看應該把“夷”字改為“彝”字。鼎彝是宮殿里放東西的地方,房子下面有“米”又有“衣”,就是有吃有穿,代表日子富裕。大家一聽,很有道理啊!從此“彝族”就被正式定為彝族各支系的統一族稱。

1956年,大涼山實行民主改革,從奴隸制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被史學家稱為“一步跨千年”。黨和國家一直關心大涼山彝族的發展,幾乎每一任黨的總書記都到過涼山。習近平總書記更是時刻牽掛大涼山的彝族兄弟。2014年9月24日,他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引用了當年紅軍的布告:“中國工農紅軍,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彝漢平民,都是兄弟骨肉。”他接著說:“劉伯承同志同彝族首領小葉丹‘彝海結盟’,成為革命戰爭年代我們黨重視民族團結的一段佳話和生動寫照。”2017年3月,他在聽取四川省委省政府工作匯報時說:彝族兄弟對中國革命是有重要貢獻的,要繼續加強政策支持,加大工作力度,確保彝區與全國全省同步實現全面小康。2018年2月11日,他來到大涼山,在與彝族貧困戶群眾交談時,深情地說:共產黨怎么產生的?就是為勞苦大眾過上幸福生活而產生的,我們一直要做這樣的事情。要把這里的人民群眾脫貧致富作為我們的目標,進一步加大涼山彝族人民的扶貧力度,扎扎實實推進脫貧工作;中國是搞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人民的美好生活一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不能少!

習近平總書記的話,平和,堅定,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正是在習近平總書記的親自關心下,大涼山成為國家新一輪扶貧攻堅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戰場之一。

如果那只鷹再次飛臨這片山區,它會發現,那些崇拜它的生靈正在成群地遷徙,從土墻房搬進彝家新寨,從苦寒之地遷入人口稠密的城鎮,一家家、一戶戶,一個村、一個寨,就像一條條小溪,匯入安寧河,匯入雅礱江,奔向波濤滾滾的長江……

從歷史上說,彝族是一個遷徙的民族。中國彝族的族源來自早期生活在甘青草原一帶的古羌人。早期羌人受氣候變化的影響一路南下,為適應西南山地的生活選擇了游耕,成為現代彝族的先民。但是,縱觀彝族幾千年的歷史,什么時候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有過這樣規模巨大的、涉及35萬人的大遷徙?史學家曾經用“一步跨千年”形容大涼山彝區從奴隸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與之相比,大遷徙則是成千上萬的彝族群眾從自給自足式的游耕社會直接跨入現代文明社會。其意義更加重大,影響更加深遠!

大遷徙,以及大遷徙帶來的巨大震蕩,席卷整個大涼山,正在迅速縮小大涼山與內地其他地區的差距,正在徹底改變大涼山的面貌。

火把通明,鼓聲震天,大涼山正昂首闊步走向明天!

車過瀘定

2016年2月16日,陳忠義離開康定的時間是早上6點半,天還不亮,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穿過康定城的折多河濤聲拍打河堤,發出嘩嘩的聲響。

陳忠義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工作了4年時間,先是擔任中共甘孜州委組織部部長,后來擔任常務副州長。1000多個日日夜夜,與甘孜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漢藏同志同甘共苦,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聽說他要離開甘孜到涼山任職,好多人都依依不舍,說好一定要給他送行。陳忠義卻不想驚動大家,早早就出發了。

越野車在山道上疾駛,很快就到達瀘定。他們將從這里駛上雅安至西昌的高速公路,直奔大涼山。

公路下方,大渡河波濤不驚,靜靜流淌,江面上騰起淡淡的霧氣。鐵索橋橫跨江面的18道鐵索清晰可見。雖然隔著很遠,陳忠義仍然能感覺到鐵索冰冷的寒意。“大渡橋橫鐵索寒”,這句詩寫得多么逼真啊。1935年5月,紅軍長征經過彝區之后,來到大渡河畔。后有劉文輝4個團的追兵如影隨形,尾隨而來;前有波急浪洶的大渡河,截斷去路。安順橋渡口水急船少,大部隊無法渡河,中央軍委命令另覓渡口。紅一方面軍二師四團遂強行軍一天一夜,狂奔240里,于5月29日清晨趕至瀘定橋。下午4時,紅軍以迫擊炮、重機槍壓制守橋敵軍,10多個司號員同時吹響沖鋒號,22名勇士冒著槍林彈雨,攀著劇烈擺蕩的鐵索,沖向對岸。其時,對岸敵軍放火燒橋,鐵索被火焰燒得滾燙……勇士們赴湯蹈火,奪下天塹瀘定橋,為中央紅軍主力部隊跨過大渡河開辟了坦途。

大渡河發源于青海省的果洛山,干流起點是四川的大金川河,匯合小金川河后命名為大渡河。大渡河徑流量大,年徑流量達500億立方米,和黃河相差無幾;上下游落差大,集中落差達到2788米,水量極其豐富;河床突高突低,河道狹窄,河水洶涌而下,沖擊峽谷險灘,素有天險之稱。1863年5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就是在此全軍覆沒。

時隔81年,陳忠義完全能夠想象當年紅軍將士面對大渡河的心境:前有阻截,后有追兵。更有人揚言,要讓紅軍成為第二個石達開!數萬紅軍沒有退路了,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奮勇向前,拼死殺出一條路來。事實上,紅軍將士正是這樣做的。

陳忠義面前也沒有退路了。此去大涼山,他的職務是中共涼山州委副書記,專職負責大涼山扶貧攻堅工作。

陳忠義31歲出任縣委副書記,此后,在樂山市中區當區長、書記,到峨眉山市當市委書記,又到甘孜州任職,每一個職務都不輕松,但是,沒有一個職務像“中共涼山州委副書記”這樣沉重。

在黨的十九大上,習近平總書記莊嚴宣布:讓貧困人口和貧困地區同全國一道進入全面小康社會是我們黨的莊嚴承諾。確保到2020年我國現行標準下農村貧困人口實現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解決區域性整體貧困,做到脫真貧、真脫貧。這是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向人民做出的承諾,沒有后退的余地,也更沒有改變的可能。

也是在這一年,中西部22個省份黨政主要負責同志向中央簽署了脫貧攻堅責任書,立下了軍令狀。這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唯一一項由省市黨政一把手向中央立軍令狀的工作。在陳忠義的記憶里,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作為副職,陳忠義沒有簽署責任書,但是,他同樣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沒有去過大涼山,卻去過小涼山,也就是馬邊縣、峨邊縣。他從四川農學院畢業參加工作,分到原樂山地區農牧局農技站當技術員,領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到小涼山彝區推廣玉米地膜覆蓋技術。他的第一站是峨邊縣的紅花鄉,典型的高寒山區。陳忠義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他的老家在四川仁壽,世代務農,打著赤腳讀小學、讀初中,上高中了才第一次穿上布鞋。小學五年初中兩年,一天只能吃兩頓飯,他覺得夠苦的了。到了彝族老鄉家里他才發現,彝族老鄉比他們當年苦多了:住的是泥土夯的墻,屋頂鋪的是木片瓦;家徒四壁,只有一個火塘,用以取暖做飯;一天兩頓飯,吃的都是土豆、玉米粑粑。

這讓年輕的陳忠義非常吃驚。他做不了別的,就下了力氣和鄉村干部一起推廣玉米地膜覆蓋技術,手把手地教,一壟地一壟地地栽種玉米苗。一季下來,每畝玉米增產二三百斤,這可把彝族老鄉們樂壞了。這一年,峨邊推廣玉米地膜覆蓋達到兩萬多畝,增產玉米達300多萬公斤——這是小涼山從來沒有過的事。陳忠義被省農牧廳提名參加全國玉米地膜覆蓋現場會,算初露鋒芒,這也是他第一次和彝族老鄉打交道。第二次與彝族老鄉不期而遇,是在甘孜工作期間,陳忠義回仁壽老家,他意外地發現,老家很久沒有人居住的老房子里,住上了人,居然是幾個彝族老鄉。一問才知道,他們是從大涼山上下來的。山上太苦太窮了,日子不好過,看見這個房子沒人住,就住下了。陳忠義聽得心情很是沉重,他跟幾個彝族老鄉說:這是我的房子,沒人住了,你們放心地住就是了,只是房子老舊了,千萬要注意安全。后來,他還讓村里干部去看過,那幾個彝族老鄉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走了。陳忠義沒想到,他居然被組織上派到了涼山,而且負責扶貧攻堅工作。

越野車離開瀘定之后,陳忠義的手機劇烈地振動起來,而后,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直打得他手機發燙。甘孜州委、州政府的領導,各縣的同志們,他幫扶的藏族同胞,都帶著哈達趕來,準備為他送行,沒想到陳忠義卻走了。他們紛紛打電話,責怪陳忠義不該不辭而別。陳忠義連忙道歉、致謝。

當初,他從峨眉山市委書記的位置上調任甘孜州委組織部部長,第一次到高海拔的民族地區工作,他也曾心懷忐忑。別無他法,他只有像以往一樣,盡快深入實際,很快進入角色,很快就打開了局面。2013年、2014年,全黨開展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中共甘孜州委成立專項領導小組,陳忠義擔任辦公室主任。他總結并推廣“以干部認親結對為重點的群眾工作全覆蓋活動”,得到省委充分肯定,在全省大力推廣,受到中央主要領導同志的表揚。

從雅安至西昌的高速公路簡稱雅西高速,被稱作“天梯高速”、“云端上的高速公路”。這條路由四川盆地邊緣向橫斷山區高地爬升,每向前延伸1公里,平均海拔就上升7.5米。車窗外的景色也在逐漸變化。等到車子駛入涼山州境內的菩薩崗服務區,海拔已經上升到2400米。一下車,迎面刮過來的高原風又猛又冷,噎得人喘不上氣來。近處的山頭郁郁蔥蔥,遠處的山頭積雪皚皚。

陳忠義看著那一片云遮霧繞的綿延群山,陌生而疏遠。必須盡快走近它、走進它,像以前走上每一個新的崗位一樣。毛澤東同志多次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凡是憂愁、沒辦法的時候,就去調查研究;一經調查研究,問題就出來了,問題就解決了。毛澤東多次坦言,他成功的一個要訣,就是注重調查研究,掌握大量別人沒掌握的情況。

紅軍初創時期,剛上井岡山,毛澤東同志在調查中了解到,從前這里有個山大王,叫朱聾子,官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幾十年都抓不住他。為什么呢?朱聾子的訣竅是,在井岡山不用會打仗,只要會打圈。毛澤東由此受到很大啟發,后來發展成游擊戰爭“十六字訣”。他說:我們把這位山大王的辦法改進一下,既要會打圈,又要會打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既保存自己,又可消滅敵人。調查就是“十月懷胎”,解決問題就像“一朝分娩”。

像毛澤東同志當年考察農民運動一樣,2013年深秋,我們黨新任總書記習近平同志也來到了湖南。在湘西花垣縣十八洞村,他走過崎嶇而長滿青苔的苗寨山路,走進狹窄擁擠的貧困村民家,從谷倉到灶房,從住房到豬圈,仔細察看,一一問詢。就是在這里,習近平總書記第一次提出了“精準扶貧”的理念。2015年1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扶貧開發工作會議上強調:要解決好“扶持誰”的問題,確保把真正的貧困人口弄清楚,把貧困人口、貧困程度、致貧原因等搞清楚,以便做到因戶施策、因人施策。

第一次聽到“精準扶貧”這4個字,陳忠義有一種眼前一亮、豁然開朗的感覺。過去,他也接觸并且參與過扶貧工作,黨和國家對扶貧工作不可謂不重視,年年一號文件都是講農村、農業工作,對貧困地區的扶持力度也非常大,效果也很明顯。現在,進入攻堅階段之后,怎樣打贏這場事關國家、民族命運的攻堅戰?“精準”兩個字說到了要害上。而要想實現“精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深入實際。雖然已經進入信息時代,了解掌握信息的手段、渠道五花八門,但是,陳忠義覺得,嚼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甚至可能變了味道,還是要自己親自去走一走、看一看,腦子里才有數,心里才踏實,才能為黨委決策提供準確、可靠的依據。

2月18日上午,中共涼山州委書記林書成召開常委會,宣讀省委關于陳忠義的任命,同時把陳忠義介紹給常委們。

與人們想象的不同,中共涼山州委常委會議室設在一個大型會議室里,開大會的時候,是主席臺;開常委會的時候,這個主席臺就成了常委會議室。此刻,空曠的大會議室里,長條桌、靠背椅擺得滿滿當當,雖然空無一人,卻也有一種肅穆的氣氛。屋外燦爛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映得主席臺背后墻壁上“為人民服務”5個大字熠熠生輝。

林書成是從綿陽市市長的位置上調到涼山擔任州委書記的,那是2015年3月,比陳忠義早來了11個月。雖然來的時間并不長,但是,作為一把手,林書成已經感受到巨大的壓力。眾所周知,涼山州自然條件差、經濟基礎弱、貧困程度深,是此輪脫貧攻堅中的硬骨頭。人們不知道的是,涼山貧困的首要原因有著特殊的歷史背景。

涼山州是中國最后消除奴隸制的地區。20世紀50年代,涼山州還處于奴隸制、農奴制和封建制并存的階段,并相當完整地保持著這個階段民族、社會、經濟發展的特殊樣式和民族固有的文化傳統。1956年,涼山州開展了民主改革運動,這成為涼山歷史上劃時代的社會變革。制度的變遷使涼山彝族人人平等,但經濟社會的發展并不能像政治變革那樣在一夜之間可以完成。涼山州境內6萬余平方公里幾乎都是山地,平均海拔在1500米以上,在坡度地圖上,只有一線綠色,那就是安寧河流域,其余地區全部是代表坡地的黃色;交通閉塞,生態環境惡劣,州轄17個縣市中有11個為國家級貧困縣。在大多數彝族聚居的山區,農業生產基礎條件薄弱,自然條件惡劣,自然災害頻繁。涼山彝族地區的農業生產基本上是以廣種薄收、粗放經營的方式進行的。以旱地耕作為主,山地墾殖采取休耕輪歇的方式,實耕地一般一年只種一季,土地輪歇時間長、利用率低。農業生產工具也很簡陋,普遍使用木質農具。耕作方式通常是淺耕淺耙,碎土不細,施肥甚少。勞動形式以家庭為單位分散經營,畜牧業生產管理也極為粗放,靠天養畜,牲畜數量始終是有限的,基本維持在一種低水平的自然平衡狀態。彝族地區適齡兒童入學率低,受教育時間短,文盲、半文盲人數相當多,反貧困的智力支撐力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勞動技能簡單,只掌握著最簡單、原始的農業技能,勞動力的繼續教育和技術教育匱乏,想靠提升勞動技能致富難度很大。四川歷來是勞務輸出大省,涼山彝族地區勞務輸出所占比例卻很小。究其原因,勞動力知識水平低、勞動技能單一,語言交往能力差,以及民族風俗習慣中的陳規陋俗都極大地影響了他們融入打工地的努力。彝族群眾的住房建造普遍十分簡陋、矮小,室內黑暗、陰濕,過去很長時間里,牛羊和人混處一室,飲食起居都以“三鍋莊”為中心,日為炊飲之所,夜為臥歇之地,室內除設糧囤外,別無他物。大多數住房不配院壩、廁所和畜圈,門前就滿滿地堆積著一年來的生產用肥,任憑日曬雨淋,衛生條件極差,要進室內必須從糞堆上踏過。國家民委一位領導沉重地說:“涼山的貧困是原始的貧困!”由此可見,要打贏涼山脫貧攻堅這場關鍵之戰,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在這個時候,省委給涼山派來一位專職負責扶貧攻堅的副書記,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助力。而且,他對陳忠義也做過一番了解,這是一個從基層摔打出來的、經驗豐富又腳踏實地、敢于擔當的同志。

今天的常委會實際上就是一個見面會,介紹大家認識,因此開得十分簡短。

散會的時候,林書成說了這樣一句話:“忠義同志,到涼山來,就要準備吃苦了!”

陳忠義的回答也很簡短:“是的,我做好準備了。”

事實上,陳忠義昨天到涼山后,就在遛彎的時候找了一家仿制軍用品的小店,買了一打解放鞋,矮幫的,帶草綠色迷彩的,這是人民解放軍官兵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標準裝備,他要穿著它,開始他的大涼山之行。

天塹

雷波縣莫紅鄉千拖村。

越野車駛過沒有硬化的鄉村道路,帶起陣陣煙塵。吉克史俊跟著州委副書記陳忠義來到千拖村。千拖村是莫紅鄉唯一一個非貧困村,卻也有97戶建檔立卡貧困戶。為了讓這批貧困戶住上安全的房子,千拖村實施了“彝家新寨”建設。

照理說,作為雷波縣委統戰部部長,吉克史俊是不用在這個場合出現的。但是,常委分工他負責莫紅片區的脫貧攻堅,他需要把這項工作向陳忠義匯報。

吉克史俊是2015年初到雷波任職的。終于有機會改變這里的貧窮,他很是激動。他很快跑遍了莫紅片區所有鄉村:莫紅片區有坪頭、克覺和莫紅3個鄉,地處雷波西南,與美姑縣、昭覺縣接壤,是整個雷波縣最貧困的片區之一。雷波縣有3個州級極度貧困村,其中有2個就在莫紅鄉,馬處哈村和九口村;1個縣級極度貧困村,達覺村。3個村子有438戶2029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達到345戶1564人。這3個村子都在金沙江邊一座大山上。馬處哈村和九口村在海拔1800米的半山腰,達覺村在山頂,海拔2500米。這座山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阿妞哄”。

對這座山,吉克史俊并不陌生。他是在山對面的昭覺縣支爾莫鄉阿土列爾村,也就是現在廣為人知的懸崖村出生、長大的。小時候不知道,等他走出懸崖村、到鄉里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才發現,懸崖村真是一個苦地方。在那之后,他對回懸崖村有一種抗拒的心理。可是,他的阿媽一直住在懸崖村,他們家還有幾畝地。他不能不回去。每年放寒假的時候,他要回去放羊,順帶著還得撿一捆柴背回家,羊子跑得快,他背著柴火去攆,經常累得喘不上氣來。暑假就要到苞谷地里鋤草,烈日炎炎,汗水橫流,每片苞谷葉子都像一把帶著細小鋸齒的刀片,割得他渾身都是細細的血道道。除此之外,他還要負責收洋芋也就是土豆,他用竹筐背著上百斤重的洋芋,三四公里的山路,要走一天才能到家。那時候,城鎮里的同學盼放假,希望假期越長越好。吉克史俊卻截然相反,就盼著假期早點結束——開學了,他就能離開懸崖村回教室上課,再也不用下地受罪了。

等到他參加工作,尤其是到州政府辦公室、對口服務農業農村工作之后,他才發現,在大涼山,懸崖村的日子還算是比較好過的了。真正苦的,是那些居住在高寒山區的鄉親們。食不飽腹,衣不裹體,要爬的山比懸崖村高得多、陡得多。從那時起,他暗暗下了決心,要盡自己的所有力量,幫助鄉親們擺脫貧窮。正因為此,組織上讓他到貧困縣雷波任職的時候,他二話沒說,立即報到。他的弟弟吉克史毅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研究生,懷著與他同樣的理想,畢業之后也回到了雷波,到一個鎮上任職。這是后話了。

吉克史俊接手莫紅片區之后,選擇的第一站,就是與懸崖村遙遙相對的那座叫阿妞哄的大山,它山頂的海拔高度要比懸崖村高出去1000多米。站在懸崖村,要使勁仰頭,才能看到阿妞哄山頂的那棵樹,那便是阿妞哄海拔最高的達覺村。

九口村名氣很大。1957年,在涼山彝族地區進行民主改革的關鍵時刻,雷波、美姑兩地的吳奇、沙馬、吉覺幾個家支為對抗民主改革,勾結叛匪,脅迫群眾,進行武裝叛亂,構筑永久工事,設置滾木礌石,企圖據險阻止解放軍和民主工作隊進入。阿妞哄上的九口就是易守難攻的制高點之一。叛匪在此修建了碉堡,叛匪頭目揚言:“解放軍若能攻下九口、石碉堡,我們就投降。”

這年4月,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被譽為我軍戰神的粟裕大將親自來到涼山。當時,涼山軍分區前指設在雷波谷堆鄉。谷堆鄉的鄉親至今還記得,粟裕大將趕到谷堆的時候,沒有吃飯,前指給他煮了幾個雞蛋,他一邊剝雞蛋,一邊聽匯報,一邊做指示,一口氣吃了4個雞蛋。不久,解放軍以7個連的兵力,發起強攻,迅速拿下九口、石碉堡等險要,斃敵231人,俘獲247人,殲滅叛亂武裝3000多人,其中2500人投誠,繳獲各種槍支1200多支,確保了民主改革的順利進行。

上山的路,是一條掛在懸崖陡壁上的羊腸小道,只容一人通行。往上看,是筆陡的山壁;往下看,金沙江近在咫尺。即便是吉克史俊走過不少山路,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當年,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官兵是怎樣從這樣險峻的小路上沖上九口村的呀?面對著滾木礌石,面對著槍林彈雨……住在山上的老鄉,又是怎樣沿著這條路把生活必需品背上山的呢?

吉克史俊早上7點出發,用了整整7個小時,才爬到位于山頂的達覺村。山頂寒風凜冽,他又饑又渴又累,雙腿發軟,直喘粗氣。這里的海拔已經接近3000米。他到了距離雷波縣城最遠的達覺村,這個村子有88戶400余人,除去3個村干部家,全部是貧困戶。住房呢,不用細看,全部是D級。D級住房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國家住房城鄉建設部、財政部、國務院扶貧辦聯合下發的文件界定:地基失穩,基礎局部或整體塌陷;墻體嚴重開裂、歪斜,局部倒塌或有倒塌危險;屋面塌陷,滲雨漏雨,椽瓦損壞嚴重。此外,用電難,飲水難,就醫難,上學更難。吉克史俊到村子里的時候,88戶人家只剩下13戶,75戶都自己搬到山下去了。鄉里不得不把剩下的13戶并入九口村。而九口村則是涼山州州級極度貧困村。吉克史俊的心情異常沉重。如果當年在這里打過仗的解放軍問起來:當初我們打過仗、流過血的地方,彝族群眾生活得怎么樣啊?他該怎樣回答呢?

州委副書記陳忠義聽著吉克史俊的介紹,面色嚴峻,他久久凝視著阿妞哄。依稀能看見幾簇房屋,小得像兒童玩具,襯得那一座橫亙在天地間的大山越發高大,越發威嚴。

陳忠義說:“我這次是跑面,把全州縣市都走一遍。下次再來,我要上去看看。”

吉克史俊第一次見到這位新來的州委副書記,對他還很不了解,自然不知道這個“下次”是什么時候。不過,他知道,別說州里了,就是縣里也有不少領導沒有上過這座山。

陳忠義履行諾言,第二次來到莫紅片區,是這年的10月。吉克史俊看到,這位州委副書記穿著一雙解放鞋,戴著一頂草帽,明顯是有備而來。

半年多的時間里,吉克史俊聽到不少關于“膠鞋書記”陳忠義的傳說:陳忠義去了很多很多不通公路、越野車開不上去的貧困村。為此,陳忠義騎過馬,坐過船,更多的時候是用雙腳走。走得身邊的工作人員都受不了,不得不輪換著跟陳忠義上山下鄉。

這次,由雷波縣委副書記徐陽和吉克史俊陪同陳忠義上山。徐陽剛從西昌市調來,任職時間還不足一個星期,情況不太熟。吉克史俊說:“忠義書記,我對這幾個村子很熟,上去過五六次,我把村子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跟您匯報一下,您就別上了,山太陡,路太險了。”

他請書記看了自己手機上一個視頻,拍攝者是太平洋保險公司派到雷波掛職的副縣長李強。吉克史俊和李強一起上過好幾次山。第一次,爬了一半,李強嚇得腿發抖,控制不住,不得已退了回去;李強不甘心,做了一番準備,第二次又上,爬到一大半了,實在堅持不住,又退了回去。要說李強還真是一條漢子,有勇氣也有毅力,第三次再上,終于成功登頂。

可能正是因為有了切身感受吧,這個短短的視頻,拍得非常真實,流傳很廣,看得人驚心動魄。我們不止一次看過這個視頻。鏡頭跟著一個婦女的雙腳在羊腸小道上移動著,突然,腳下沒有路了,原來這是一條斷頭路。鏡頭里,這個婦女一跳,雙腳離地,落在了上方的小路上。她跳起的那一刻,我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陳忠義很仔細地看完了視頻,說:“你能上,我也能上。我走路爬山還行。我們慢慢往上爬吧!沒有點刻骨銘心的經歷,怎么好下決心呢?”

吉克史俊沒辦法,他給書記找了一截樹枝當拐棍,在前面帶路,一起往山上爬。

要論走路,陳忠義不僅僅是“還行”了,讀高中的時候,家離學校有40里路,一走就是一天,走過不知道多少遍。只是,許多人不知道,陳忠義在甘孜這幾年把身體的老本吃完了,患上了典型的高原病,心臟肥大,血壓飆升,不得不吃藥控制。

應該說,陳忠義來得正是時候。關于這幾個村子的未來,雷波縣委、縣政府面臨著兩難的選擇。

按照原先確定的方案,是要為這座山的幾個村子修一條路,以徹底解決群眾出行難的問題。為此,縣里籌集了3000萬元專項資金,已經到位,就等開工一聲令下。吉克史俊卻猶豫了。他前前后后上了七八次山。他覺得,修路未必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首先,3000萬元聽起來不少,但是,要用這筆錢修一條上阿妞哄的路,那是遠遠不夠的,除非在3000萬后面再加一個0!這是他請公路設計部門的同志測算過的。其次,阿妞哄山下的307國道,是連接西昌與雷波的唯一通道,修路勢必破壞山體地質結構和地質穩定,一旦出現坍塌,輕則阻斷307國道,重則傾入金沙江,萬一造成堰塞,那后果真的就不堪設想。還有一點,山上群眾的住房都是D級住房,也就是必須改造重建的,所有建材都要從山下往上運,豆腐都要盤成肉價錢。最重要、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山上的群眾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土地貧瘠,飲水困難,進出不便,孩子上學路途遙遠且十分危險,幾乎每年都有人不小心跌下山崖。九口村二組一個17歲的小伙子叫吉坡布,一早出去放羊,天黑了沒回來,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動尋找,找到凌晨3點,在一個山坳里找到了他,他的身體都被摔碎了,鄉親們不得不用火鉗子去撿。越來越多的人丟下老房子,丟下土地,攜妻帶子,去了別處。

吉克史俊和“五個一”工作隊的同志曾經一戶一戶地征求意見:是想留在山上還是搬下山去?鄉親們的回答異口同聲:“我們想搬!”

陳忠義早上9點從莫紅村出發,爬了3個小時山路,于中午12點半到達馬處哈村一組,挨家挨戶調研;然后趕往馬處哈村五組,吃午飯;又用一個半小時爬上了最高點九口村一組,入戶調研。晚上6點半才回到G353公路,也就是原來的307國道上。

陳忠義又一次親眼見識了極度貧困村的貧困程度。

剛到涼山來的時候,第一次聽到極度貧困村這個說法,陳忠義十分不解,在他的記憶里,有國家級貧困縣和貧困村的概念,這種極度貧困村的概念從何而來?又是一個什么含義和定義?涼山的同志是這樣解釋的:處在自然環境惡劣、生存資源匱乏的邊遠深谷地區、高二半山區和高寒山區,耕地資源匱乏、發展潛力受限的干熱河谷缺水地區。極度貧困村是貧困村中的貧困村,生存條件極差,土地貧瘠、產業單一,增收難、發展難,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貧困發生率在28%以上,高于其他一般貧困村。農民人均收入低于國家扶貧標準的60%。住房安全問題突出,D級危房85%以上。路、水、電等基礎設施落后,不通公路或通行能力差,雨季、冬季無法通行;人畜飲水困難;生產生活用電缺乏。半年多來,他實地考察了20多個州級極度貧困村和縣級極度貧困村,除了震驚還是震驚,極度震驚。用一句老家的話來說,牙巴都咬緊了。陳忠義終于懂得了極度貧困村的含義,只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千斤。

當晚,陳忠義不顧疲勞,和雷波縣委一班人交換意見。他說:“這幾個村子自然條件惡劣,是非常典型的‘一方水土養不活、養不好一方人’,修通村路成本高,建房施工難度大,應該組織力量盡快啟動易地搬遷!”

2017年3月,位于雷波縣汶水鎮的馬處哈三峽新村開始動工,這里海拔1500米,距離雷波縣城15公里,主要安置莫紅中心鄉下轄的馬處哈村、九口村、達覺村三個極度貧困村群眾138戶656人,其中貧困戶109戶520人,當年12月竣工,2018年2月全部搬遷入住。

遠遠看去,新村依山就勢,錯落有致,一戶一院,前庭后院帶菜園,硬化路面通達每家每戶。我們隨機走進一家,一個瘦瘦的小伙子迎上來,他一只手抱著一個嬰兒,另一只手捏著一本語文教材。他叫起吉拉布,2018年1月14日搬進新村,2018年2月結婚,令人們大吃一驚的是,他娶的媳婦竟然是汶水鎮街上的一位漢族姑娘。2018年底,小兩口得了一個大胖小子。

我們好奇地問他:“你們怎么認識的?”

“同學,初中同學。”

“早就開始談戀愛了嗎?”

起吉拉布羞澀地說:“沒有,不敢的嘛!”

“為什么不敢啊?”

“原先家在那么高的大山上,哪個會嫁上去嘛!有了這個新房子才敢表白的嘛!”

聽他這么一說,大家伙都笑起來,這是老實話。

新村幼兒園是我們見過的規模最大、入園人數最多的一所,設有大、中、小三個班,遠遠就可以聽見孩子們稚嫩的歡笑聲。他們的面前,將是與祖輩、父輩完全不同的人生。新村,將會給他們帶來新的生活。

從2015年至今,吉克史俊和他的同事們一起,完成了7個村子的整體搬遷,同時完成了3個村子的彝家新寨建設,其中,兩個是州級貧困村,6個是縣級極度貧困村。

懸崖村的選擇

2016年5月25日,陳忠義一行抵達懸崖村腳下時天色已晚,不能上山。他們住進山下一個簡陋的招待所。陳忠義召集同行的同志開了個會,話說得直截了當:“明天要爬懸崖村,路不好走,大家要量力而行。覺得能爬的同志,跟我走,血壓高、心臟不好、有恐高癥的同志不要勉強,可以走說注村那邊繞上去。”

于是,第二天,一行人隨即兵分兩路,登上懸崖村。

陳忠義是抓著藤梯,手腳并用,一步一步爬上懸崖村的。因為頭天晚上下了小雨,藤梯上的扶手又濕又滑;有幾處,藤梯沒有固定,飄蕩在筆陡的崖面上,著實令人心驚膽戰。陳忠義也沒有往下看,只是穩穩地抓住扶手,腳踩實了,再往上爬。這一爬,足足爬了兩個多小時,上了山才發覺,盡管山風陣陣,他的襯衣還是被汗水濕透了。新中國成立以來,陳忠義是第一個爬上懸崖村的州委領導。

2016年6月30日,昭覺縣委召開大會,宣布47個鄉鎮黨委班子換屆后的新名單。拉一木鄉黨委副書記阿吾木牛十分意外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被提拔任命為支爾莫鄉黨委書記。“嗡”的一聲,阿吾木牛當即發覺,無數道目光盯住了他,扎得他渾身如針刺,又癢又痛。

阿吾木牛知道,原因無他,就是因為懸崖村近日來風頭無兩,而大名鼎鼎的懸崖村就在支爾莫鄉管轄的范圍內。

懸崖村——不用多說,典型的“網紅”,上網隨便搜一下,能蹦出無數條相關的網頁來。

28歲的阿吾木牛頓時感到壓力山大。

接到任命的第二天,阿吾木牛和新任鄉長、新任黨委副書記以及阿土列爾村也就是懸崖村的支部書記、駐村第一書記一行五人,從昭覺縣城出發,直奔懸崖村。其實,支爾莫鄉有5個村子,海拔從500米到3900米,是全縣最邊遠、最貧困也是海拔最高的鄉,除了懸崖村,其余4個村子都是貧困村。但是,由于懸崖村現在的“網紅”地位,他決定,還是先到懸崖村。

從縣城到懸崖村的路走起來非常麻煩。因為懸崖村在昭覺縣的東邊,直線距離倒是不遠,130公里,可是,因為沒有直達的公路,必須先沿國道348線北上到美姑,然后再往東走省道467線到雷波,再折向西南方向到懸崖村。由于前天晚上的一場特大暴雨,造成多處塌方,他們走出40公里就無路可走了。一座山整個垮下來,沖到了美姑河里,路也不見蹤影。他們下了車,心驚膽戰地爬過垮塌的泥巴石塊,搭上村民的微型面包車,繼續趕路,沒多遠,又碰上了塌方,又得步行,換車……這天,他們前后換了4個微型面包車,坐了3次摩托車,晚上6點才趕到懸崖村腳下。

阿吾木牛第一個抓住藤梯往上爬。他是第一次到懸崖村,也是第一次爬藤梯。藤梯挺結實,他年輕力壯,爬起來倒也不覺得很吃力。爬了一大半的時候,他突然伸手,讓大家停下。在離盡頭還有150米左右的地方,一個穿著一身黑藍色衣服的老大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口袋,有二三十斤重,正在往上爬,爬得很慢,明顯很吃力。阿吾木牛讓大伙別講話,不要驚到了老人家。他們一行人抓著藤梯上的橫杠,默默地看著老人往上爬,藤梯隨著老人的動作晃動,看得人心驚膽戰。10多分鐘之后,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頂了,他們一行人才繼續往上爬。老人在藤梯上晃動的背影,在阿吾木牛的心里打下了無法忘卻的烙印。

頭一回在山坡上俯瞰懸崖村,阿吾木牛感覺很意外,小青瓦房頂的房屋分布在一個天然形成的凹地上,青煙裊裊,雞犬相聞,恍惚是一個世外桃源。懸崖村的同志介紹說,懸崖村建成有200多年了。以前兵荒馬亂、打冤家的時候,這里可是一個好地方,海拔不高,易守難攻。而且,靠山可以放牛放羊,靠水可以種洋芋、苞谷。事實上,這里一直以種植洋芋、玉米、蕎麥為主,經濟作物有花椒、核桃。群眾生活說不上富裕,但是,還是能夠自給自足。最大的問題就是交通。要想出去,比較便捷的就是走藤梯,還有一條山路,坡比較緩,但是繞得很遠,要多費好幾個小時。懸崖村的海拔不到1500米,從這里到鄉上得爬兩個多小時的山,支爾莫鄉的海拔比這里要高出將近1000米。

阿吾木牛問:“老鄉們的意見呢?是搬遷還是固守呢?”

村上的同志回答:“大家都不想搬呢!住習慣了。習近平總書記過問了,村子火了,說不定能把旅游業發展起來呢!”

阿吾木牛召開壩壩會,把老鄉們請來,請大家暢所欲言。結果,老鄉們的意見真的和村干部說的一樣。阿吾木牛想,我們還是要尊重群眾的意愿!自己得把群眾的真實意愿反映上去!

其實,不用阿吾木牛去反映,領導們親自來了。

中共涼山州委書記林書成來了,他是攀著藤梯爬上來的,他走進懸崖村,挨家挨戶聽取群眾意見;

州長蘇嘎爾布來了,同樣也是沿著藤梯爬上來的,他是彝族出身,跟彝族鄉親們拉家常,沒有一點兒距離;

州委副書記陳忠義又來了,他輕車熟路,在村子里走了個遍……

州里領導來,縣里領導自然要陪同,一并聽取群眾意見,很快形成了決議:尊重群眾意見,首先解決懸崖村群眾進出難的問題。同時,修建一條貨運纜車道,解決物資進出問題。纜車道有專業公司設計施工,比較好解決。人進出的問題怎么解決呢?像眾多網友質疑的那樣,為什么不修一條上山的路呢?其實,阿吾木牛和州上、縣上同志不止一次請教過公路設計和施工部門,設計部門的專家也不止一次到現場進行過勘探測試和計算,他們的結論是,如果修一條上山的道路,且不說數以千萬元計的成本,更主要的是將對原本脆弱的生態環境造成嚴重的、不可逆轉的破壞。

這條路走不通,只能另辟路徑,阿吾木牛到處請教、咨詢,最終拿出了一個《懸崖村藤梯加固改造方案》,就是用鋼梯替代藤梯,確保人員進出安全,州縣下撥100萬元專款。新的問題又來了,找不到承建商。幾個建筑公司的人來此一看,搖搖頭,走了。太危險,施工難度太大了。“沒有張屠夫,難道就要吃混毛豬嗎?自己的家園自己建!”懸崖村召開村民大會,投票表決,形成決議:自己動手建鋼梯!并且趁熱打鐵,成立業主委員會,對整個施工過程進行監督。

但是,搭鋼架是個技術活兒,光有熱情、光有拼勁不行。阿吾木牛又托人找關系,聘請了兩位技術熟練的云南師傅。然后,全村總動員,打響攻堅戰。開工是8月份,太陽最辣、氣溫最高的時候,首先得把鋼管和扣件運上來。鋼管分6米、3米和1.5米長,3米和1.5米的相對好辦,打捆豎起來,背在背上,往上爬吧,一直背到工作面上。最棒的勞力,一天也只能背一趟。6米長的鋼管就難辦了,必須得兩個人配合,往上抬。一根鋼管死沉死沉的,足有40斤重,很容易打滑,碰到拐彎的時候最危險,必須擺好陣勢,后面的人,把鋼管一點一點地往前送,前面的人接穩了,再往前送……老支書某色吉日現在老了,當年可是全村身體最棒的漢子。彝族有個風俗,新媳婦到家之前,腳是不能沾地的,必須得騎馬。可是,懸崖村那么陡,馬也不敢走啊,新媳婦就得有人背。某色吉日背的媳婦最多,全村的人都信得過他。這次背鋼管,他又站到了最危險的地段。他往那兒一站,不說話,大伙心里就特別踏實。除掉運鋼管,還有一坨大家伙,170多斤的發電機。拼接、安裝、固定鋼梯,沒有電不行。某色吉日說:“我先背一截!”他把發電機捆在背上,沉默地往上爬。上面的村民在發電機上捆上繩子,往上拉。攀上一截,他臉掙得通紅,雙腿顫抖。村民俄吉日從他背上卸下發電機,捆在自己的背上,繼續上。工地上,所有人臉龐、脖子、手臂都曬得通紅,手一抹,搓下一層皮。

每天早上7點,準時開工。渴了,村里人把礦泉水送到嘴邊上;餓了,村里人送來大米飯和香噴噴的回鍋肉。晚上,都累得不能動了,老支書某色吉日拎著白酒來了,每個人喝上二兩,倒頭就睡,呼嚕扯得像山口的風那么響。經過兩個多月的苦戰,總共6000根、重120噸的鋼管和配件,變成了一架鋼梯,對老藤梯進行了全覆蓋改造。2016年的彝族新年前夕,鋼梯落成。為了實現向往的美好生活,懸崖村村民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勇氣、力量與智慧。

前來對鋼梯進行驗收的隊伍陣容空前強大:州委書記林書成,州長蘇嘎爾布……還有省里和中央機關的領導。曾幾何時,村民們第一次見到陳忠義這么大的領導爬上懸崖村,還激動得不得了,鼓掌把手掌心都拍紅了,現在,領導來得多,見得多了,領導們來就來吧,自個兒該干啥就繼續干啥。

2017年3月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四川代表團審議時說,曾在電視上看到有關涼山州“懸崖村”的報道,特別是看著村民們的出行狀態,感到很揪心。了解到當地建了新的鐵梯,心里稍稍松了一些。

從報紙上看到這則報道,阿吾木牛感到,渾身的熱血都沖到了腦子里。一個小小的懸崖村,居然在習近平總書記那兒掛上了號!這對懸崖村來說,是一個何等巨大的鼓舞啊!只是——下次,習近平總書記再問起懸崖村,懸崖村該怎樣回答?

阿吾木牛知道,懸崖村的村民對今后發展旅游產業充滿渴望。事實上,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2018年農歷新年期間,每天都有兩三千人來到懸崖村腳下。但是,阿吾木牛很清醒,要做成、做活、做好一個旅游項目,不是那么簡單的,不僅需要海量的投資,而且,每一個環節都需要精心打造,這不是懸崖村,也不是支爾莫鄉能夠做起來的。他能做的,就是幫助群眾改變觀念,腳踏實地發展產業,讓懸崖村村民的荷包鼓起來。他看中了一個新興的產業——油橄欖。這玩意兒渾身是寶,橄欖果能榨油就不用說了,橄欖油被認為是迄今所發現的油脂中最適合人體營養的油脂,具有活血化瘀、降壓降脂、美容養顏、健腦益智、通便排毒功效,還有預防心腦血管疾病和抗腫瘤的功能,是名副其實的“植物油皇后”,可以廣泛用于醫藥、日用、化學、電子、食品和紡織行業。而最關鍵的是懸崖村的環境,特別適宜油橄欖的生長。大涼山就有一家專門種植油橄欖的企業,駐在西昌市。

2016年底,阿吾木牛和鄉長一起找上門去,想見這家企業的董事長,不料,吃了閉門羹。過了元旦,他們又去,又被擋了回來,“董事長開會,沒時間見你們。”2017年3月的一天,阿吾木牛第三次找上門去。不料,碰上一場大雨,渾身都淋濕了。董事長還是不在公司,陪客人去逛南紅瑪瑙一條街了。他和鄉長不死心,趕到了邛海邊上的南紅一條街。他一眼就看見了在照片上見過的董事長。他趕上去,開門見山地說:“董事長,我們是昭覺支爾莫鄉的,我們想種油橄欖。”

楊澤身董事長一聽,眼睛一亮:“哦,你們就是那個懸崖村的?”

阿吾木牛一看有門,連連點頭:“我們的懸崖村,海拔1400米,陽光充足,最適合種油橄欖了……”

楊澤身董事長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州委陳忠義副書記跟我講過的。他第一次上了懸崖村下來,就找過我,希望我們支持懸崖村種油橄欖。你還不知道吧,忠義副書記和我是川農大的校友呢!這樣吧,你留個電話,我馬上組織人去實地看看。”

一個星期后,楊澤身董事長親自帶著人來到懸崖村,轉了一圈,很是滿意。他建議:“你們可以小規模地種一批,先取得經驗,再大規模推廣。”

阿吾木牛說:“我們想把鄉、村、組的干部帶到公司的基地去看一下,行不行?”

楊澤身董事長說:“好啊,非常歡迎!”

最后,兩家初步達成協議,成立昭覺支爾莫油橄欖公司,注冊資金300萬元,這家公司占51%,支爾莫鄉以土地入股,占49%。2017年,懸崖村、說注村試種6畝,種苗由公司無償提供,同時提供技術支持。

種苗很快運到了山下。這時,纜車就發揮作用了。一趟一趟,很快把種苗運上了山,一個村子120株。兩個村子再分別組織村民往地里背。種苗并不大,細細小小的一棵,但是,種苗的根部連著一大坨營養土,足有20多斤重。一個成年人,一次也只能背兩株,阿吾木牛在懸崖村坐鎮,懸崖村出動了30個村民,背到天黑,120株種苗都沒背完,第二天接著又背,整整背了兩天,才算全部背完,并且栽了下去。他問說注村,說注村倒是背得很快,人背馬馱,當天就背完了。

過了一些日子,阿吾木牛發現了一個問題,懸崖村的3畝油橄欖長勢非常好,枝條挺直,葉片锃亮,似乎要滲出油來。可是,說注村的卻長得非常不好,枝條耷拉著,葉子蔫巴巴的,沒一點兒精神頭。他就覺得奇怪,同樣的種苗,同樣的土壤,同樣的氣候,而且同時栽下去的,怎么會出現這么大的差異呢?他找到說注村的書記和村主任,他們也說不清楚。他索性下地拔出一棵樹苗,手上一使勁,他就覺得不對,樹苗輕輕松松就拔出來了,再一看根部,他頓時大怒:“樹苗根上的營養土呢?到哪兒去了?”

書記和村主任也不知道,一問才曉得,背樹苗的村民嫌重,背的時候先把營養土都敲掉了。阿吾木牛氣得發抖,把書記和村主任痛罵了一頓:“你看看人家懸崖村,看看!看看!”

懸崖村的油橄欖掛果了,村委會一下子把油橄欖的種植面積擴大到了100畝。

2018年2月1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聽取四川省委省政府工作匯報時說:從2月10日《涼山日報》報道中得知,被稱為“懸崖村”的昭覺縣支爾莫鄉阿土列爾村,不僅有了新的鋼梯,而且村民收入有了較大提高,村民用電困難已成為歷史,互聯網已經接入,讓人不再揪心了。我看了感到很高興。

阿吾木牛知道,懸崖村脫貧并不困難,但是,要真正實現小康,還是任重道遠。

信得過

乍一聽,杜光鵑這個名字,應該屬于一個女孩兒,可實際上,杜光鵑卻是一個熊腰虎背的男子漢。

雖然熊腰虎背,可是,對著面前的困局他是一籌莫展。

他是喜德樂武鄉里柯惹村第一任第一書記。這個村是州級極度貧困村,201戶人家,貧困戶就有117戶,住房破舊,不通公路,生產生活條件極差,因此被縣里列入彝家新寨建設規劃,并爭取在2016年底脫貧。

彝家新寨,是四川省專門針對大小涼山貧困群眾推出的一項力度很大的扶貧措施,包括住房建設、基礎設施建設、社會建設、環境建設四大類,具體到每個貧困戶,要給予住房并配備一個生化爐、一套農村用餐桌椅、一個碗柜、一個儲物柜,一臺電視機或者一個太陽能熱水器,還有公共服務設施和村內道路、入戶用電、農村沼氣、垃圾處理池、公共排污設施、農戶環境綠化、公益商貿場所、村衛生室和農家書屋等。每個貧困戶都可以得到4萬元建房資金。

剛開始的時候,杜光鵑聽到這個消息很是高興:這個政策好啊,為貧困戶想得不可謂不細致、不可謂不周到。他打聽過,像在里柯惹村,蓋一棟房子也就五六萬元,一個貧困戶只要出上一兩萬元,就可以住進新房子了。

可是,他沒想到,就是這一兩萬元,真真把實施彝家新寨的計劃攔住了。老百姓掏不出這個錢來,別說一兩萬元,一兩千元都拿不出來,口袋翻遍了,能翻出一兩張百元大鈔的都算得上是“富翁”啦。杜光鵑走遍了全村的每一戶人家,說得口干舌燥,老鄉就撂下一句話:“我莫得錢嘛!咋個建嘛!”

杜光鵑啞口無言。眼看著這件為老百姓送福利的好事就這么被耽擱下來。杜光鵑心急如焚,里柯惹村可是被縣里列入2016年脫貧計劃的。脫貧的基本標準,就是“兩不愁三保障”:不愁吃,不愁穿;保障其義務教育、基本醫療和安全住房。

6月18日一早,他接到通知,州里領導要到村子里來,他連忙和村主任一起下山去接。從村子到鄉里,不通公路,只有一條兩三米寬的毛路,那是鄉親們進進出出的唯一通道,平時很少有外人來。

因為趕得急,走到鄉公路邊上,杜光鵑和村長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時,陳忠義一行人也到了。杜光鵑迄今還記得陳忠義當時的樣子:個頭不高,臉龐黝黑,戴著頂草帽,身著短袖襯衣,褲腿高高挽起,右手拄著一根木棍,腳上穿著一雙城里很少見、村子里老鄉才會穿的解放鞋。

陳忠義跟他、跟村長握手,說:“看你們滿身的汗,辛苦啦!我們邊走邊說,說說村子的情況。”

杜光鵑就把村里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做了匯報。

其間,有三條小河,因為是夏季汛期,水有點深,也有點急。杜光鵑準備背陳忠義過河。陳忠義搖搖頭,脫下解放鞋,拎著,光腳踩進了河水里。

他問:“娃娃到鄉里上學,也走這條路吧?”

“是的。”

“這多危險啊,沒有橋不行!”

“進村的路是規劃了修橋的。”

10多公里的山路,他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烈日下,衣服很快被汗水浸濕,然后又被陽光曬干,留下一道道汗漬。他們先到的是里柯惹村蘇久組,也就是一組。

陳忠義說:“這樣吧,你們把老鄉們請來,我們開個壩壩會。”

過了好一會兒,老鄉們三三兩兩地、慢吞吞地聚攏來。除了幾個村干部,大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

樂武鄉的書記介紹:“這是我們涼山州委的領導,陳忠義副書記,來看望大家。”

壩子里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陳忠義從鄉親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還有不信任。倒是一位60多歲的阿媽阿西阿拉莫說了一句話,改善了現場的氣氛:“我在電視上看見過你!大官!到我們這里最大的官!”

大伙兒笑了,陳忠義也笑了。

陳忠義說:“大官小官都是為人民服務的。我聽說大家有很多意見、很多想法,今天和縣里的同志一起上來就是想聽大家擺談擺談。以后想怎么辦啊?想種什么、養什么啊?修房子好不好啊?能解決的,我們一定解決!今天解決不了的,明天解決!明天還解決不了,你們可以找我!”

“我說嘛,我是不想走,山上草地那么多,養羊子多好的,就是沒有路,太不方便了。要是修了路就好了。”

“我說,彝家新寨,黨的政策‘卡卡沙’(好),可是,我們窮,拿不出錢來,怎么修呢?”

“是嘛,路也不通,要蓋房子,材料好貴的嘛!”

氣氛漸漸熱烈起來。

開完了壩壩會,陳忠義一行又走到3公里外的里柯惹組,也就是三組,這里海拔有3200米,人明顯感到缺氧。陳忠義沒停步,走進一戶戶老鄉家。無一例外,家家都是土墻,已經頹敗不堪;屋頂蓋的不是瓦片,而是杉木片。

走了一圈下來,陳忠義現場召集縣鄉村領導開會,說:“我們要尊重群眾意愿。群眾想在這里住下去,有困難,我們要一個一個地解決。通過彝家新寨就地建房,要群眾自籌資金,不現實,都是貧困戶,怎么拿得出來?可以換成易地搬遷、集中安置,這樣補助的資金就可以多一些,老百姓的負擔就可以大大減少。要盡快選址,選好安置點,要做好規劃,方便群眾生產生活,安置點要避開可能塌方的地質災害區,避開洪水過道。村里干部要負起責任來,州里、縣里機關要好好配合……我會跟蹤的。脫貧要真脫貧,不要趕時間。大家有什么困難,可以直接找我。”

陳忠義一行是傍晚6點鐘下山的。

杜光鵑很興奮,也有點兒擔心。陳忠義的話說是說到了要害上,但是,作為全州分管脫貧攻堅的副書記,要管的事情那么多,真的能把里柯惹村的事情放在心上嗎?村里的這些難題,真的能順利解決嗎?

杜光鵑沒有想到,里柯惹村的難題迎刃而解:彝家新寨、原地重建改為易地搬遷、集中安置,貧困戶幾乎不用出什么錢,就可以住進新房。而且,集中在3個安置點,原先零散居住在高寒山區的群眾都可以搬下來了。到11月,10多公里長的通村道路擴建硬化方案迅速敲定,與52戶新房同時開工。工作千頭萬緒,他和村干部們分兵把口,整天忙得連軸轉,村子里年輕力壯的都在外打工,剩下的就是婦女、老人和孩子了,俗稱的“386199”部隊成了主力。他和村干部們只有忙到半夜才有空聚在一起,就著燭光開個碰頭會,和衣睡上三四個小時,然后又開始忙碌的一天。

8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杜光鵑帶著人在山上新建蓄水池。原先的池子位置太低,而且使用時間很久了,積了不少淤泥,不能滿足新建3個安置點的需求。于是,杜光鵑到縣水務局申請了6.2萬元的專項經費,新建一座蓄水池,包括覆蓋全村的水管、水龍頭、維修和安裝,以確保全村人畜飲用水安全,同時還要確保即將展開的道路硬化和房屋新建用水。經過連續幾天的奮戰,一個容積50立方米蓄水池開挖結束,馬上要開始澆灌混凝土了。

突然,杜光鵑的手機響起來,響了一聲,又斷了,他掏出手機一看,信號斷了。電話是愛人打來的,什么事呢?這時,他看到有一格信號,連忙接通電話,聽筒里飄來妻子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聲音:“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杜光鵑突然想起,今天是8月24日,妻子的預產期啊,生孩子是女人的生死關,他原先說好,一定要到醫院去陪妻子的。他頓時懵了,立刻對著手機嚷嚷:“喂,喂,喂!”手機里沒有一絲響動。沒信號了!

他頹然坐在地上。他在里柯惹的山上,現在下山,得走2個小時,再趕到成昆鐵路的高峰站,每天一班的綠皮車早就過去了,他就是插上翅膀也趕不回去了。

好半晌,杜光鵑顫顫抖抖地編寫了一條短信:“老婆,對不起,我實在趕不到了,請你原諒,以后好好看我的表現嘛!”然后,按下發送鍵。時有時無的無線信號終于把短信發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嘀”的一聲,妻子回短信了。杜光鵑一看,只有7個字:“你在山上注意點。”

杜光鵑頓時淚如雨下,他這兩天感冒了,鼻子不通,說話也嗡嗡的。他抹了把眼淚,重新站到蓄水池邊上。

中午時分,杜光鵑接到第二條短信,不知道是父親還是母親用妻子的手機發來的:“母子平安。”第三天,新水池完工了,驗收了,杜光鵑才請假下山,坐上綠皮車,趕到西昌市人民醫院看望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

2016年12月6日,陳忠義第二次來到里柯惹村。

上個月底剛下了一場雪,山坡背陰處積雪好厚,寒風颼颼的,直往骨頭縫里鉆。陳忠義踩著沒腳的泥濘,沿著那條毛路往上走,褲腿很快就濺滿了泥點。毛路還是那條毛路,但是,挖掘機推土機隆隆作響,正在拓寬路基,下一步,還要硬化。三道小河呈干涸狀,小河中間搭起了混凝土板,雖然簡陋,卻可以避免來往的人踩水過河了。遠遠地,他還聽到了清脆的鈴鐺聲,趕上去一看,原來是好幾個騾馬隊在上山,騾馬脖子上拴著銅鈴鐺,牽馬牽騾的,都是十來歲的小女孩。騾子和馬背上馱著一袋袋水泥、紅磚,還有鼓鼓囊囊的口袋。陳忠義伸手捏一下,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是河沙!他很高興,無聲地笑了。

來到當初開壩壩會的地方,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村委會活動室和10多棟房子正在打地基,紅磚青瓦,還有鋼筋水泥,堆得到處都是。他繼續往上走,第二個定居點只有6棟房子,進展最快,工人已經開始砌墻了。

來到海拔最高的里柯惹組,這個定居點戶數最多,足有22戶,也全部鋪開了。陳忠義笑得很開心,干得裂口的嘴唇上滲出了血絲。

“進展很不錯,你們辛苦啦!”

杜光鵑回答:“書記,我們不敢說干得最好,但是,確實干得最累!”

“是啊!為什么叫攻堅?那不是一塊噴香的坨坨肉,一口咬下去就冒油。攻堅就是要啃硬骨頭,牙巴要咬緊了,牙齒咬碎也要往肚子里吞。過上若干年,你們可以自豪地跟你們的兒子孫子講一講這場攻堅戰,就像老紅軍跟我們講爬雪山過草地一樣,那時候,你們會慶幸自己參加過這樣一場攻堅戰,你們會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驕傲!”

杜光鵑和伙伴們頓時覺得熱血沸騰。

陳忠義問:“說說,還有什么困難?”

杜光鵑望望村主任和書記,說:“我們自己面前的困難我們能克服,只是——電供不上,變壓器功率太小,這么多地方同時施工,帶不動。還有,就是手機沒信號,事情急的時候,要跑到成昆線的洪峰火車站去打電話。”

陳忠義說:“好,我來找電力公司和移動公司老總,他們不是號稱全球通嗎?”

這次,陳忠義在樂武鄉住了三天,盯著相關部門把問題解決掉才離開。

這年,也就是2017年11月4日至6日,陳忠義第三次來到里柯惹村,這時,村里的群眾全部住進了新建的定居點,里柯惹村村委會終于有了自己的活動中心。陳忠義在活動中心住了下來。

縣里的同志說:“這里的條件太簡陋了,還是到縣里住吧,最起碼也住到鄉里去,好賴還有個客房。”

陳忠義說:“我看這條件就不錯了,那么多老鄉能住,而且住了那么多年,我住幾個晚上有什么嘛!”

他又一次召集群眾開壩壩會,不過,不是在原先的壩壩里,而是在活動中心的會議室里。他先是從前不久閉幕的黨的十九大講起,然后,請大家暢所欲言。

這次沒有冷場了,群眾爭先恐后地發言:

“陳書記,我們要打工,要種地,娃兒沒人管,太惱火!”

陳忠義問:“幼兒園呢?沒上幼兒園嗎?”

“有,從我屋頭到幼兒園,走路太遠了。”

“哦,你是里柯惹組的吧?是太遠了,從三組走過來,有3公里多吧,好,我記住了,我們可以在里柯惹組再建一個幼兒園,原則上是一村一幼,還是要從實際出發,一村二幼也是可以的。”

70多歲的來別克機莫曾在村里擔任了30多年的黨支部書記,他端著一杯黃澄澄的水,遞給陳忠義:“陳書記,這是用我家養的蜜蜂釀的蜜泡的,甜得很。要我說嘛,新房子好得很,漂漂亮亮,就是養個雞兒、養個豬兒咋個辦?還有羊子。”

陳忠義沉吟著說:“這個問題提得好,人畜必須分離,在這個前提下,能不能在定居點附近集中修建一批養牲畜的圈舍,然后分給群眾呢?既不能太近,影響群眾生活;也不能太遠,不方便群眾照料牲畜。請畜牧局的同志拿一個方案出來,好好研究一下,好好設計一下,每間多大合適?雙層好還是單層好?地面用混凝土還是泥巴地?怎樣做好防疫?這應該成為每個定居點的標準配置。”

這天晚上,陳忠義從老鄉家串門出來已經是10點過,可能是因為海拔高的緣故,屋外的空氣格外凜冽清新,夜空中閃爍的星群格外明亮,似乎伸手可觸。陳忠義甚至能夠看到一顆星星正在迅速移動——不知道是不是他前些日子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親眼看見升空的那顆衛星。

陳忠義一到涼山,就有人自豪地告訴他: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大涼山就以“上天入地”聞名世界。上天,說的是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發射的一顆顆衛星,正遨游在太空之間;入地,說的是深藏于錦屏地下的國家暗物質研究所,正在探索暗物質的奧秘。兩者都是國家高精尖科技的代表,也是國力的象征。這兩個地方陳忠義都去過。說實話,在為國家科學技術發展進步感到自豪的同時,他又有一種難言的羞愧。無論是從衛星發射場,還是從暗物質研究所出來,他都感到像是從夢幻世界出來,回到現實中一樣,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反差:舉目望去,都是彝族老鄉破舊的房屋、貧瘠的土地……彝族地區經濟發展的滯后,彝族群眾生產生活方式的落后,以及數量巨大、連村連片的深度貧困,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上,壓得他喘不上氣來。好在由黨中央和習近平總書記主導的這一輪脫貧攻堅,為徹底改變涼山面貌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他則有幸趕上了這場史無前例的戰役,他只希望自己能夠盡力而為,幫助大涼山從此甩掉貧困,奮力追趕,和全國各族人民一起像拔地而起的火箭一樣,從發射場起飛,飛向光輝燦爛的明天!

不久,里柯惹村第二幼兒園落成,里柯惹組的孩子們在家門口就能入園了;3個定居點的旁邊也建起了一排雙層廄舍,上層養雞,下層養豬。單獨廄舍也成為全州定居點建設的標配。在州委書記林書成的親自安排下,一筆100萬元的產業發展基金撥到了里柯惹村村委會的賬戶上。

2018年5月,涼山州交通運輸局招聘事業人員,杜光鵑參加考試,被錄取。這年底,他的第一書記任期屆滿,他把自己經手的、高高一摞的里柯惹村脫貧攻堅資料整理完畢,然后去新崗位報到。

要離開里柯惹村了,村主任和書記和鄉親們扭住他不放,要請他喝酒,為他送行。兩天后,來別工人騎著摩托車送他下山。來別工人的父親曾經參加過成昆鐵路的建設——這可是老人家一直引以為傲的事情。正因為有這個經歷,兒子出生的時候,他給兒子取的名字就叫“工人”!來別工人繼承了父親的傳統,成為村子里搞基建的一把好手。

摩托車在他們親手修建的、平坦的村道上飛駛,杜光鵑不覺得冷,只覺得熱血沸騰。他想起州委副書記陳忠義說過的話,他永遠忘不了里柯惹村,忘不了里柯惹村的父老鄉親,忘不了在里柯惹村度過的日日夜夜……

一波三折

2015年8月底,毛少忠接到縣委組織部通知,組織部正式任命他為鹽源縣洼里鄉解放溝村第一書記,并要求于9月上旬報到。

這事兒醞釀的時間有將近一個月,毛少忠一直不知道最終能不能定下來,所以,一直藏著掖著沒往外說。現在確定無疑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到老爸,認真討教一番。他的老爸毛阿都曾經在21世紀初擔任縣扶貧辦公室主任,現在已經退休在家。

“解放溝?好地方!”

“啊?”

“好就好在這個地方苦,最鍛煉人。洼里是全縣最偏的鄉,解放溝是全縣最窮的村!為什么叫解放溝?以前是土匪盤踞的地方,解放軍打跑了土匪,才得到解放,所以叫解放溝。山高,溝深,晚上住在溝底,抬頭看天,只能看見七顆星星……

“唉,我對不起那些鄉親啊,當了那么多年扶貧辦主任,沒能幫助他們擺脫貧窮,心有余力不足,國家也是底子太薄,拿不出那么多錢來。現在不一樣了,有了好的政策,有了充足的資金,大涼山貧窮的帽子終于可以在你們這一代手上摘掉了……

“不過,蓋房子容易,改變人的思想觀念難,你得做好最充分的思想準備……”

毛少忠記下老爸的話,到解放溝上任。

這是一段難忘的旅程:先從縣城搭上車,坐了2個多小時,趕到雅礱江邊上八塊田渡口;坐上運輸公司能載八九個人的小型快艇,沿雅礱江逆流而上,走1個小時的水路,到錦屏水電站的5號營地下船;再穿過一條短短的公路隧道,來到解放溝村的山腳下。最艱難的行程從這里開始。進村的路是一條看不見路面的馬路——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馬路,汽車走不了,摩托車走不了,只有騾馬才能通行,當然也包括人。馬路陡峭,盤旋向上,爬了將近1個小時之后,見到了第一戶人家,這算是來到了解放溝村二組。解放溝村有3個村民小組,分布在海拔2200多米高的山上。從二組到三組,還要走1個半小時;到一組是朝另一個方向走了,要走的時間更長,至少得走3個小時。

毛少忠往三組走,山路最狹窄的地方,只有一雙腳板寬,兩邊都是坡度達到七八十度的陡峭懸崖。村上的同志告訴毛少忠,今天是天晴,還好,要是下起雨來,沒人敢出門,隨時可能發生泥石流。就算沒碰上,路滑得像抹了油,稍不留神,腳一滑,摔下去了,找都找不到。進溝要特別小心,只有一條小路,兩邊山上猴子很多,時不時會惡作劇,往下扔石頭,要是被打中了,哭都沒地方哭去。村民還經常發現自己家養的羊子不見了,四處去找,找到的只有一堆骨頭,羊子被黑熊吃掉了。

這天,毛少忠走到了三組,然后返回二組,住進沙馬巫哈家。全村三個組,唯獨二組才有無線網絡,才能跟外界聯絡。沙馬巫哈的兒子是二組的組長,在外打工,條件還算比較好的,但也是家徒四壁,墻是石頭和泥土砌的,瓦是大片的鐵皮瓦,用大塊的石頭壓著,以免被風刮跑。鐵皮瓦是修建錦屏水電站的工人丟棄之后撿回來的。唯一有點現代化色彩的就是用于發電的太陽能板,在陽光沒有被兩邊山頭遮擋的時候,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晚上還能提供些許電力點燃一兩盞電燈。沙馬巫哈為毛少忠鋪開“巴折子”,就是用竹條編的席子,加上一層毛氈,再鋪上床單——這是彝家人接待客人的最高規格。毛少忠是縣上派來的第一書記,村里人把他當作尊貴的客人,也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

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毛少忠不敢給出任何承諾,默默地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每天一早就出門爬坡上坎,到村民家串門。餓了就在村民家吃飯——不允許煮米飯,跟老鄉一起吃土豆酸菜,頂多喝上一口苞谷酒。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他走遍了全村3個組的每戶人家。晚上,雖然累極了,卻難以入睡。這個貧困人口占80%的村子,不通路,不通電,住房破舊,雖然一天三頓有吃的,可是,吃的是什么呀?只有土豆、玉米。在解放溝,吃白米飯,是相當奢侈的事情。以前,錦屏水電站的專用公路修好之前,買米得走到鄉上去,趕著馬,要走兩天時間,晚上,只能裹著查爾瓦,和馬擠在一起,睡在山路邊上的樹窩窩里,馱回來兩袋大米,過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好不容易種點花椒核桃,羊子還要啃花椒葉,玉米要被猴子掰,核桃背下山去,人家給多少錢,就賣多少錢,總不能又背回山上去啊,小販子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使勁壓價……一旦生了病,小病靠挨,大病就只有等死了。

看起來,關鍵還是一個交通問題!修公路顯然是不現實的。能不能修一條馬路,從江邊直接通到一組呢?一組的交通是最困難的,連一條馬路也沒有。毛少忠造了一個修路的計劃,往上報,上面批了21萬元的修路經費。這讓他喜出望外,馬上聯系施工隊。第一家施工隊來了一看,不敢干,路要從江邊修起,江邊只有一層土,下面全是沙,挖機沒有著力點啊!這家就撤了。換一家吧,這個施工隊接了,剛開干,一臺挖機差點歪到江里去,在場所有人全都一身冷汗。幾經波折,一條寬3.5米的馬路通到了一組,史無前例啊,鄉親們很是高興。毛少忠很有成就感。他又申請了一筆8萬元的經費,對通往二組的馬路進行維護。這條馬路上有一條河溝,夏天下雨的時候會漲水,孩子下山上學很不安全。可是,8萬塊錢又修不了橋啊,他組織村民投工投勞,在一根長條木板上澆筑混凝土,搭在河溝上,走個兩三年沒問題。

以后,該怎么辦?

村民很滿意了,毛少忠卻很頭疼。這個時候,州委副書記陳忠義來到了解放溝。

陳忠義也是先坐車,然后坐船,最后走路。解放溝正在下雨,中雨,陳忠義戴著頂草帽,挽著褲腿。

上山的路非常滑。

毛少忠說:“書記,路很不好走,騎馬吧!”

陳忠義沒有矯情,答應了。

村民馬忠華牽來的不是馬,而是一頭高大的騾子,一看就是很有勁的樣子。陳忠義跨上去坐好,馬忠華牽著騾子向溝里走。老習慣,他走到一個組,就走家串戶,然后開壩壩會,解放溝里找不到壩壩,就在老鄉家的堂屋里,圍著三鍋莊,點起火,跟大家拉家常。雖然是夏天,可是,溝里風颼颼的,濕衣服穿著還是冷得很。老鄉們還是挺拘謹,以前,到解放溝里來的最大的官就是鄉長書記。

下山的時候,雨基本停了,陳忠義沒有再騎騾子,和大家一塊兒走下來的。剛下過雨,山路上布滿大小不一的泥潭,水很渾濁,陳忠義一腳踩下去,沒想到泥潭還挺深,差點摔一跤。幸虧毛少忠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走到公路邊,毛少忠的腿腳都在發抖。

陳忠義站在公路邊,回頭望向解放溝,望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看這個村子還是應該搬下來。我發現老鄉們倒是習慣了。可是,沒有安全的道路,沒有安全的住房,沒有致富的門路,怎么能擺脫貧窮呢?”

很快,縣里確定:解放溝村實施易地搬遷。

陳忠義有一點感覺很準確,解放溝村的老鄉們安于現狀!盡管過得這么苦,他們卻不想搬下山,不想離開解放溝。他們祖祖輩輩都過著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過著這種最低限度溫飽的日子,習慣了,房子雖然破,寬敞啊;肚子餓了,煮兩個洋芋啊;天氣冷了,火塘點起烤起啊,這樣日子好得很啊!外面的世界,太遙遠,太陌生,也太可怕了。二組的馬華甲是全村最窮的貧困戶,一家4口人,老兩口,加一對兒女。評貧困戶的那一年,全家人均年收入只有1950元。50歲的馬華甲就說:“我們住慣了獨家獨院,雖然破破爛爛的,方便啊!住到樓房里去,一家老小吃在一個屋,住在一個屋,睡在一個屋,連拉屎拉尿都在一個屋,這叫什么規矩嘛!”

毛少忠和村干部們一商量,也拿出了自己的辦法,什么辦法?比!比什么?比哪家的孩子有出息。誰誰誰家的孩子讀了專科?誰誰誰家的孩子讀了本科?誰誰誰家為什么一下子就脫了貧?人家是怎么讀的專科、本科?下了山、進了城、讀了好學校唄!是啊,老輩子們住在解放溝,一住一輩子,習慣了,對解放溝也有感情了,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怎么辦?孫子怎么辦?還讓他們在解放溝里住一輩子嗎?

說別的,鄉親們可以不理不睬,可是,說到兒子孫子,一個個都不吭氣了。是嘛,老骨頭一把,死了撒在解放溝也沒什么,兒子、孫子、重孫子呢?

挨家挨戶地說服動員,持續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終于把村民們說動了,大家伙一致同意搬了。

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往哪兒搬呢?縣里計劃修建的娃兒嘴安置點在梅雨鎮,離縣城只有9公里;離梅雨鎮只有3公里,鎮上有衛生院,有中學、小學,教學樓都做了擴建,優先滿足搬遷戶看病住院和子女入學,最近的幼兒園只有300米遠。

照理說條件夠好吧。可是,還是有村民不滿意,不喜歡住樓房。大家都知道,越是靠近城鎮的土地越珍貴、越值錢,要在這些黃金地段修獨戶獨院是不可能的。怎么辦呢?毛少忠和村干部向鄉里反映,鄉里又向縣里反映,縣里很重視,搬遷,就是要讓老百姓快快樂樂地搬,不能搞強按牛頭喝水的事兒。縣里有關部門經過協調,提供了另外3個點,相對離城鎮、離公路主干道比較遠,但是,土地面積比較大,可以修四合院。毛少忠和村干部們去看了,確實是這個情況。但是,鄉親們沒看到啊,要讓鄉親們親眼看一看,比較一下吧!

2017年3月間,解放溝村召開村民大會,村民們自己選出20多戶戶主做代表,下山去實地考察4個安置點。車票錢、船票錢、住宿錢,都由鄉里出了。以往只聽說村組干部外出學習考察,村民代表外出考察還是解放溝村的第一回。這20多個代表很是神氣,很是興奮,而且也非常鄭重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和義務,用兩天時間對4個點都進行了認真細致、不厭其煩的考察、比較,然后經過一番討論,最后,他們一致認為,還是政府最先提供的娃兒嘴安置點條件最好,應該選擇這個安置點。

2018年火把節前夕,解放溝村全體貧困戶告別了祖祖輩輩居住的解放溝,搬進了娃兒嘴安置點嶄新的樓房里。每戶人家,都得到了政府補貼的四件套:一臺32寸的液晶電視,一個太陽能熱水器,電飯鍋,電炒鍋……大家伙都笑得合不攏嘴。

更讓大家高興的是,村里使用州里下撥的專項扶貧資金和產業扶持資金,在安置點附近買下21畝土地,每個貧困戶可以分得兩分地,用于種植蔬菜。

當然,也不是沒有煩惱,老輩子人用不來這些新電器,一會兒太陽能熱水器不出水了,一會兒電飯鍋不跳閘了,毛少忠和村干部們成了維修工,奔走在樓房之間,爬樓爬得腿都酸了,那是典型的痛并快樂著的感覺。

雅礱江沿岸沙金豐富,清朝政府曾設立洼里金礦局。清宣統元年,也就是1909年,洼里金礦工人葉煥文采獲巨大自然金一塊,重31斤,1913年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陳列。這個傳說曾引來淘金熱。有多少人淘金夢碎呢?解放溝村的貧困戶們卻是真真切切地抱到了金娃娃!

最后一次告別解放溝的時候,毛少忠看著錦屏水電站的大壩,胸中涌起一股豪邁。錦屏一級水電站位于四川省涼山州鹽源縣與木里縣交界處,大壩高305米,為世界同類壩型中第一高壩,已經寫入中國和世界水電發展的歷史。毛少忠覺得,這幾年,他和他的同事們從事的工作也是可以與修建一座世界最高的大壩相媲美的。

不是嗎?

紅軍傳人

冕寧,是涼山州唯一一座革命歷史名城。紅軍長征途中著名的彝海結盟,就發生在冕寧彝海之畔。

1935年5月,北上的中央紅軍來到冕寧,擬經冕寧大橋、拖烏至安順場搶渡大渡河。但在冕寧北部喇嘛房一帶遭遇彝人阻攔,無法前進。

劉伯承十分焦急。劉伯承是我軍最著名的軍事家之一,又是四川人,對當地的歷史、地理、風俗十分熟悉。此次他以紅軍總參謀長的身份擔任紅軍先遣團司令員,可謂身負重任。紅軍渡過金沙江后,進入四川,擊潰會理、西昌外圍之敵,進駐冕寧,直指大渡河。但是,冕寧以北拖烏地區為彝族聚居地,按照果基、羅洪、倮伍三支劃分區域,由于國民黨和地方軍閥長期壓迫,與漢族隔閡、猜忌極深,紅軍要想通過,極為困難。

劉伯承很清楚,1863年4月,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走冕寧、越西直奔大渡河。石達開深知這一帶為彝漢雜居之地,地勢險要,土司頭人武裝不容小視。于是,他事先遣人送禮給彝族土司嶺承恩和王應元,求他們讓道。

時任四川總督駱秉章得知后,當即承諾給予勝過石達開數倍的金銀,密令王應元和嶺承恩“假降”石達開,并給越西土司王應元去一封密函,“破賊以后,所有資財,悉聽收取”。同時,“解銀千兩分賞松林地土千戶機邛部土司嶺承恩等”。至此,進入紫打地松林河的石達開已經陷入絕地:北面有重慶鎮總兵唐友耕的大軍,西面是王應元的土司武裝,東面是嶺承恩的彝人部隊,南面則有清兵越西營參將楊應剛堵守。不得已,石達開提出議降:“愿一人而自刎,全三軍以投安。”

1863年6月,成都科甲巷臬臺監獄,石達開被凌遲處決。《蜀海叢談》記載:時天色昏暗,密云不雨。從凌遲的第一刀到最后一刀,石達開始終默然無聲。觀刑的四川布政使劉蓉很是敬佩:“梟桀堅強之氣溢于顏面,不作搖尾乞憐語。臨刑之際,神色怡然,是丑類之最悍者。”

事后,清廷賜予王應元都司加副將(從二品官)銜,并繪像進入紫光閣備案。嶺承恩則晉土游擊世職,授頭品頂戴,賜“恒勇巴圖魯”名號,賞二品銜,紫光閣繪像。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劉伯承要求部隊保持冷靜,不許向彝族群眾開槍,同時想方設法聯系當地頭人土司。最終與彝族果基家支的頭人小葉丹取得聯系,并在彝海邊歃血結盟。果基小葉丹叫人找來一只雞。劉伯承從警衛員皮帶上解下兩個瓷盅,舀起彝海的水。小葉丹殺了雞,將雞血滴入瓷盅。小葉丹請劉伯承先喝,按照彝族習俗,先喝者為大哥。劉伯承端起瓷盅,大聲說:“上有天,下有地,今天我同果基小葉丹在彝海子邊結為兄弟,如有反復,天誅地滅!”說完一口喝下血水。小葉丹大聲叫好:“我小葉丹同劉司令結為兄弟,愿同生死,如不守約,同這雞一樣地死去。”說完也一口喝干。劉伯承摘下左輪手槍,送給小葉丹;小葉丹把自己騎的黑騾子送給劉伯承。當晚,劉伯承設宴慶祝結盟,將一面“中國夷民紅軍果基支隊”的軍旗授予小葉丹。次日,紅軍先遣部隊在彝族群眾的歡呼聲中進入彝區,大部隊用七天七夜的時間,順利通過彝區,直指安順場……

14年后的1949年11月,劉伯承率部進軍西南,12月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二書記,駐在山城重慶。他沒有忘記為中國革命做出貢獻的彝族兄弟,專門派人到大涼山看望小葉丹。不料,小葉丹已經在1942年被國民黨武裝殺害,但是,他授予小葉丹的軍旗卻被小葉丹夫人貼身保存了下來。劉伯承得到消息,痛心不已,將這面軍旗轉交有關部門。現在,這面軍旗已經成為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最珍貴的藏品之一。

“彝海結盟”的81年后,當年的紅軍、如今的人民解放軍中一支部隊來到了彝海。這是解放軍軍改之后新組建的一支部隊——戰略支援部隊。他們在調研之后發現,彝海邊的彝海村,由于地處偏僻、海拔較高,自然條件惡劣,居然還是貧困村。當年,這里的彝族兄弟可是為紅軍打開了通道、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啊!他們成立參與打贏脫貧攻堅戰領導小組,每年捐出200萬元,連續5年,為彝海村辦好捐資助學、援建幼教點、改善醫療條件、解決飲水困難、危房改造等8件實事,通過持續用力、節點推進,確保彝海村脫貧。

2016年10月13日,在國家扶貧日和長征勝利80周年紀念日即將到來之際,中國人民解放軍戰略支援部隊機關定點幫扶工作啟動儀式在四川省涼山州冕寧縣彝海村舉行。戰略支援部隊副政委兼紀委書記呂建成中將和涼山州委書記林書成共同為“戰略支援部隊定點幫扶村”揭牌,戰略支援部隊向彝海村贈送了第一筆200萬元扶貧款。

此時此刻,彝海村黨支部書記馬強的心里,可謂是酸甜苦辣,一應俱全。作為一個退伍兵,看見穿軍裝的官兵,他覺得格外親切,立刻讓他想起了當兵的歲月。可是,作為彝海村的黨支部書記,他又覺得十分羞愧,彝海村還是一個貧困村。要是首長問起來,他該怎么回答呢?

馬強出生于1983年,土生土長的彝海村人。2001年11月應征入伍,在炮兵連擔任二炮手。二炮手是干什么的?就是把炮彈引信和彈體從彈藥箱里取出來,把兩者結合起來,然后,裝填到炮膛里去。作為二炮手,每天的訓練重點就是舉炮彈,從地面抱起,舉到齊胸高,連續舉60次是硬性指標,算及格。這枚炮彈分量可不輕,足足有90斤。馬強一開始舉上十幾下,就舉不動了,兩只胳膊直打抖。看人家班長,輕輕松松,一舉就是130下。馬強也是個要強的彝族小伙子,不服這口氣,夜以繼日拼命練,半年之后,一口氣也能舉110下了。復員后,他外出打工,學過手藝,開過加工廠,承包過工程,還是掙了些錢。2013年7月,馬強回家過火把節,正好花椒熟了,他幫家里摘了花椒,和村里的鄉親們一起,等著商販來收購。閑著沒事,他到小賣部抱了兩件啤酒,分給大家。這時,一個鄰居就說:“馬強啊,你回來吧,領著我們干吧!你看我們村子,這么多年都沒一點變化!”

“是嘛,這么些年,村子里管事的還是那幾個,全是一個家支的人!”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馬強吹干了一瓶啤酒,瓶子往地上一擱,說:“既然大家那么看得起我,好嘛,干就干!選上了我就干!”

這年10月中旬,村黨支部改選。民主測評,馬強得了滿分;推舉候選人,馬強入選;選舉開始,38個黨員,馬強得了19票,老支書得了17票。馬強當選。老支書臉色很不好,悻悻地走了,馬強還是他介紹入的黨呢。馬強發表就職演說:“第一,所有政策、黨支部所有決定都攤到陽光下,讓所有人知道;第二,三年內,完成村子基礎設施改造。”私下里,馬強找到老支書,談了一宿,把老支書的工作做通了,老支書答應出任村委會主任——這件事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們大跌眼鏡。

要說基礎建設,彝海村最突出的問題就是飲水難。一根水管,水流很小,連鎮政府的用水都難以保證。家里的水龍頭成了擺設,村民用水只能到溝里去挑。馬強先把村里、鎮里用水難的情景拍了照,然后,把鎮領導拉上,去找縣水務局。第一次去,人家答復,研究一下;第二次去,人家答復,正在研究;第三次去,人家說,研究還沒有出結果。馬強鍥而不舍,第四次又去,終于見到了解決人畜飲水辦公室的一位領導,領導當即派三個人跟車下來實地考察。

馬強說:“對不起領導,車子太破。”

車子確實太破,長安面包車,跑了17萬公里,發動機都修了兩回,一開就突突地冒黑煙,可它是彝海村的功臣車。

一個星期后,資金落實了,撥下來13萬元錢。這點錢,只夠買水管和材料,還要建三個蓄水池呢,還要開挖深達80公分的水溝呢,還要安裝呢,還要經過部分村民的地,還得給點補償吧……馬強和老支書一商量,誰家的孩子誰抱走,工作分給村民代表去做。很快,一期工程2014年開工。一組、四組用上了自來水,水壓很大,單手端著臉盆都端不住。鎮政府機關、學校、幼兒園、衛生院、派出所的用水也一并解決了。接著就是二期工程,2015年開工,解決五組、六組用水。還有二組和三組,進行了管網改造。水的問題徹底解決了。

相比基礎建設,推行陽光政策,阻力更大些。有一個村民小組,一個家支的人占了一多半,有27戶,其中有26戶成了貧困戶,包括這個小組長,更惡劣的是,他居然當著馬強和村民們的面撒謊,把其他十幾戶本該評為貧困戶的說成只有幾戶,臉不紅,心不跳。

馬強走過去,拿起他面前的名單,看了看,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把那幾頁紙用力摔到這個組長的臉上,一字一頓地說:“你把這份名單一個人一個人地念給老百姓聽聽!”

馬強的話,馬強的舉動,如同炮彈出膛,在會場上空炸響,一時間,人們從空氣中聞到了火藥味。

馬強事后說:“動作是有點兒過火,但是,震懾歪風邪氣,沒有殺氣不行!評定貧困戶的標準,上級規定得很清楚、很明確,可是到了下面就行不通,為什么?就是因為有的人仗著家支人多勢眾,要凌駕在黨支部和村委會之上,把規定變成一紙空文。怕了他們,我還是共產黨員嗎?”

黨支部和村委會按照上級頒布的標準,進行細化,重新制定標準:凡是家里有吃財政飯的,凡是家里有車輛的,凡是在城鎮有門市的,凡是在縣城居住兩年以上、沒有在村里生活的,凡是家里有兩個人以上在外打工的,一律不得評為貧困戶。每一個貧困戶的認定,都要經過村民大會審議。你想當貧困戶嗎?好啊,到臺上來,說說你的理由,讓大家評。這一來,那些在下面嘀嘀咕咕的人,有一半不敢上去了。當然,也有不要臉皮的,也有不要命的。

這一招還真的動了不少人的“奶酪”,男的不敢鬧,有的女人撒潑,唾沫吐到了臉上,馬強笑笑,過去了。有的人找到馬強:“老表兄弟,我們關系那么好的,又不是用你的錢!”馬強還是笑笑:“只要大家同意,我沒話說。”

陳忠義到彝海村,聽了彝海村黨支部的情況,很是高興。他到涼山不久,就專程到冕寧的紅軍長征紀念館和彝海結盟紀念館參觀。他在紅軍長征路線圖前久久佇立,代表紅軍長征線路的紅色箭頭來回曲折纏繞,卻頑強地向北,向北,向北。每1厘米、每1毫米,都是血與火凝結而成。1927年9月,秋收起義失敗。毛澤東同志率余部挺進井岡山。途中,有感于南昌起義、秋收起義相繼失敗,毛澤東認為:“這是缺乏革命中心力量招致革命失敗的血的教訓。”他決定,在江西永新三灣村改編部隊,實行“支部建在連上”:在連隊設黨支部,在優秀士兵中發展黨員,在班排設黨小組,在連以上設黨代表并擔任黨組織書記,從而建立起一個嚴整的黨組織體系,為黨全面建設和掌握部隊提供了可靠的組織保證。在后來的長征途中,在后來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乃至抗美援朝戰爭中,“紅軍所以艱難奮戰而不潰散,‘支部建在連上’是一個重要原因”。“支部建在連上”作為建黨、建軍的一項基本原則和制度延續下來。軍隊如此,基層政權建設同樣如此。在脫貧攻堅這場歷史性決戰中,沒有一個堅強有力的黨支部,黨的方針路線政策就難以在基層落實,群眾利益就難以得到保障,脫貧攻堅就難以見到實效。

正因為馬強和支部一班人的努力,公平公正蔚然成風。當戰略支援部隊選點彝海村時,結盟新村項目建設推進十分順利。彝海鎮彝海村二組,因坐落在彝海邊的一個山包上,被稱為海子堡堡。36戶群眾拆舊建新,住進了一樓一底的新房;配套建設幼兒園、衛生室、圖書室等綜合服務設施;山路壓上了混凝土,干道鋪成了雙向路。寬闊的民俗文化廣場邊,圍護起了“結盟泉”“紅軍樹”,新植了蠟梅、翠竹。新建的“一村一幼”、農民夜校、衛生室、農家書屋綜合體,印有彝海結盟紀念碑圖案的路燈蜿蜒前行。隔著綠樹掩映中如同元寶形狀、湖面如鏡的彝海,結盟新村與彝海結盟紀念館遙遙相對,成為海邊一道亮麗的風景。

在部隊當炮兵的時候,戰友們喜歡用炮彈來形容一個好兵,“敲起來響當當,扔出去轟隆隆”!馬強現在也是名氣在外,2018年1月,他當選為四川省第十三屆人大代表。

彝海村已經脫貧,依托彝海景區的開發和結盟新寨的建設規劃,村子里成立了彝之旅種植養殖專業合作社,通過了擴大花椒種植、散養雞養殖;利用“彝海結盟”紅色資源和彝海景區的旅游資源,講紅軍故事,喝結盟泉水,再現結盟情境,寓教于樂,讓游客接受革命傳統教育。打造彝族結盟小鎮,開展彝族民居生活體驗、彝族民俗風情文化體驗等,促進產業交融引領,帶動群眾脫貧奔康。

如果劉伯承元帥和小葉丹九泉有知,一定會再次舉起瓷盅,共飲一盅真正的彝家美酒吧!

不肯瞑目

葛承書坐在考斯特面包車上,隨著車子不斷地顛簸搖晃,車窗被塵土泥水糊滿了,只有前面的擋風玻璃明亮無比。他看著兩邊的山壁,恍然若夢。

從珠三角重鎮佛山,到幾千公里之外的涼山,這個轉變來得太急、太陡了。

2016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寧夏銀川召開東西部扶貧協作會議。就是在這個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西部地區特別是民族地區、邊疆地區、革命老區、連片特困地區,貧困程度深、扶貧成本高、脫貧難度大,是脫貧攻堅的短板,進一步做好東西部扶貧協作和對口支援工作,必須采取系統的政策和措施。廣東省委的同志決定,由佛山市接棒,對涼山進行對口支援,并且組織一個精悍的班子,盡快進駐涼山。佛山市人民政府秘書長葛承書被確定為這個班子的帶頭人。同時帶來的,還有1.1億元資金,大涼山11個貧困縣,每個縣1000萬元。臨行,中共佛山市委書記魯毅說了一句話:涼山所需,佛山所能!

然而,來到涼山,干什么?怎么干?葛承書摸不著頭腦,于是他就用13天時間,跑了涼山州的11個貧困縣。白天跑路,在車上跟涼山的同志討論問題;晚上,他研究文件,消化政策,什么叫彝家新寨項目,什么叫易地搬遷?他發現,大涼山急需解決的就是貧困戶的安全住房問題,能不能用佛山的錢建一批新村呢?第二天上了車,又開始討論。涼山州的同志不贊成他的想法,雙方爭執不下。11個縣的最后一站是鹽源,離開鹽源的時候,葛承書給州委副書記陳忠義打了第一個電話:“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抽時間開一個會,一個協調會,談談易地搬遷的問題。”

“沒問題!你看什么時候開合適?”

“我想——今天下午。”

“好!”陳忠義答應得很干脆。

下午2點半,州委會議室。葛承書介紹他的想法,就是把援建資金用于貧困戶的易地搬遷。

州里相關部門的同志不同意:易地搬遷由發改委管理,彝家新寨由扶貧移民局管理,佛山資金可以修路,可以建學校,改善醫療設備,不能混合使用。

最后,陳忠義拍板:“第一,我們要提高政治意識,什么是當前最大的政治?就是幫助老百姓脫貧!對此有利的事,我們就要大開綠燈。我支持佛山同志的意見。第二,佛山的錢,怎么用,佛山的同志有發言權,解決貧困戶的住房問題,好鋼用在了刀刃上。第三,貧困縣脫貧,資金可以打包使用,中央都說了的。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嗎?第四,要是出了問題,要問責,來找我陳忠義,我負全責!”

2017年,佛山援建資金遞增16%,達到1.28億元;

2018年,增加到3.68億元;

2019年,達到6.85億元……

這一筆筆寶貴的資金,由廣東佛山對口涼山協作工作組監管,與國家扶貧資金打捆使用,建起了一座座佛山新村,為解決彝族同胞住上安全住房發揮了巨大作用。涼山、佛山兩山協作,成為東西部扶貧協作的典范。

2017年4月13日,對美姑縣柳洪鄉爾且村村民來講,是個好日子。大家終于搬進了廣東佛山投資1000萬元援建的新房子,進村的3公里道路也全部硬化完畢,今天,就等著新建的200立方米的蓄水池正式啟用,家家戶戶都可以用上自來水啦!這也是佛山投資30萬元援建的,還帶過濾裝置,完工一個星期了。

傍晚時分,太陽還沒有落山。村黨支部書記勒格偉石騎著那輛紅色的三輪車,挨家挨戶地檢查水龍頭。他是60歲的人了,體力確實不如從前,騎上三輪要省力氣一些。其實,這輛三輪車是村上專門用來收垃圾的,因為沒人干這事兒,勒格偉石就兼起了清潔工,每天挨家挨戶收垃圾。

回到家,兒子勒格爾古說:“爸,先吃飯吧!”

勒格偉石喝了口水,說:“我再去檢查一下管線,要是沒發現哪里漏水的話,馬上就可以往蓄水池放水,今晚上,最遲明天一早大家伙就可以用上自來水了。”

“可是,我們家的水龍頭還沒裝呢!”

勒格偉石說了句什么,勒格爾古沒聽清楚,就看著父親蹬著三輪車出了門,很快就走遠了。勒格爾古看了看手表,時間是7點整。

太陽漸漸下山了,勒格爾古看看手表,8點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怎么啦?管道出問題了嗎?他撥打父親的手機,無法接通。他的心咚咚地跳起來,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這時,鄰居沙馬爾吾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剛才,對面昭覺縣火爐鄉的一個親戚打電話來,說是看到一個三輪掉到溝里去了!

勒格爾古一聽,腦袋里“嗡”的一聲,回屋抓起手電筒就往外跑。他在前面跑,后面不斷有人跟上來,出了村子,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群人了,大伙兒一邊往柳洪大橋的方向跑,一邊大聲地喊:“勒格書記,勒格書記,勒格書記……”

這是一條6米寬的瀝青路,左邊是山,右邊是深溝,勒格爾古用手電筒往溝里照,大約9點過的時候,手電筒的光柱照到了紅色的垃圾車,已經摔得看不出模樣了。他趕緊往溝下溜,坡太陡了,下不去,他繞了兩百米,找到一處緩坡,沖了下去。父親倒在離垃圾車不遠的地方,身體還是熱的,頭上有一個大口子,流了很多血,血也是熱的,眼睛還是睜著的。這給了勒格爾古希望。他抱著父親喊:“阿古,阿古,阿古……”他一直喊,一直喊,喊得嗓子都啞了,父親也沒有答應。

這一天,離勒格偉石60歲生日只差8天,勒格爾古本來想為父親好好過一個生日的。

鄉親們幫著勒格爾古把老支書的遺體抬上公路,往家走,這已經是一支兩三百人的隊伍了。

回到家,勒格爾古端來一盆苞谷酒,用布蘸著酒,擦拭父親頭上臉上的血跡。父親的臉擦干凈了,勒格爾古發現,父親的面容十分安詳,并不像他活著的時候那樣,總是皺著眉頭,總是在發愁。

在勒格爾古的記憶里,父親似乎生來就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臉上常常都是這樣的表情。當了29年黨支部書記啊,作為爾且村180多戶人家的當家人,作為一個貧困村的帶頭人,父親怎么能不愁呢!

1999年初,時任中共四川省委書記謝世杰到美姑檢查工作,發現了兩個典型:一個是依波沃村,苦干的典型,黨支部書記是一名退伍軍人,帶領大家苦干,改變村子面貌,成為大涼山的一面旗幟;另一個就是爾且村,苦熬的典型。據說,謝世杰書記在進村的時候,碰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彝族漢子,書記看得不忍心,從自己口袋里掏出兩百元錢,遞給他。不料,沒一會兒,這個漢子來找書記啦——他用書記給他的兩百元錢,買了兩瓶村子小賣部里最好的酒,要請書記喝酒。還有一個類似段子的傳聞。謝世杰走進一戶人家,發現戶主蹲坐在“三鍋莊”邊,但火塘里并沒有火。謝世杰問:“這么冷,為什么不燒火?”對方答:“沒有柴。”謝世杰又問:“你年紀不大,又有力氣,怎么不去砍呀?”戶主說:“砍柴的地方太遠……”也是那一次,在省委書記的關照下,村子里家家戶戶修起了磚房,磚房很小,只有三四十平方米,但這也足以讓全村人興高采烈了。

父親卻還是那副苦臉。同樣的黨支部書記,人家成了全州學習的典范,而他呢,戴上的卻是一頂“苦熬”的帽子,就是住進新房子,又有什么可高興、可驕傲的?可以想象,勒格偉石承受著多么巨大的壓力!他不想改變村子的面貌嗎?做夢都想啊!可是,他拿不出好辦法來。因為窮,村子里有的人出去打工。勒格爾古也要去。父親本來就脾氣暴,這會兒更是暴跳如雷:“別人能去,你不準去!好好在家看羊子,好好在家放牛,好好發展!改變村子面貌!”總共30只山羊、綿羊,能養出多大的名堂來啊!勒格爾古第一次沒聽父親的話,走了出去,他到水電站工地打工,學開電鉆,一個月掙了好幾千元錢。他開始懷疑父親的做法。困守不是一個辦法喲!直到這一輪脫貧攻堅戰役打響,爾且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廣東佛山對口援建,不僅帶來了蓋房子修路修水池的資金,也帶來了把農產品變成商品的理念,從2016年開始,爾且村和全鄉一起種核桃,全鄉種了兩萬畝,現在一年能收20多萬斤;還有青花椒,勒格偉石親自帶著人種的,一下子種了50多畝,門前屋后也栽上了;佛山還接納了村子里20多個人去打工,那才是真正開了眼界。這時,勒格爾古發現,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的愁容變少了,偶爾,刀刻般的皺紋里,還會閃耀出一絲笑意……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阿古卻走了,永遠地走了!

守靈的時候,勒格爾古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讓兩個小伙子去打開閘門,往蓄水池里放水。嘩嘩嘩的水聲響起。勒格爾古默默地念叨著:“阿古,阿古,你聽見了嗎?”

天亮的時候,勒格爾古走出門,門前桐子花開得正盛,花瓣潔白,花瓣中央橙紅色的花蕊鮮艷無比。

縣委組織部部長來了,吊唁勒格偉石,還送上5000元撫恤金。這是個1974年入黨的老黨員,敢說敢當,哪個不對,他指著鼻子罵,威信非常高。去年里,有人問過他:“快60歲的人了,還能不能繼續干啊?”他回答說:“我還能再干一屆吧,把村上所有的建設搞完,我就休息了!”

“老伙計,你就這么休息了嗎?”

第二天,柳洪鄉黨委決定,從鄉里派人暫時接任村支書,勒格爾古被推舉為副書記。過了6個月,黨支部改選,勒格爾古全票當選為黨支部書記。

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走上了黨支部書記的崗位,勒格爾古才體會到父親的難處。他繼承了父親的傳統,每天早上、晚上,打開廣播,給大家講時事、講政策。他帶著大伙上山,到荒山上種油桐,油桐全身是寶,桐油是重要的工業用油;果皮可制活性炭或提取碳酸鉀;桐子花清熱解毒、生肌,是一種中藥材。等到收獲的時候,栽得多的,一家能收上萬元,少的也能收幾千元。外出打工也成了一種風氣,現在,每年都有七八十個人在外務工。

2018年,爾且村甩掉了貧困村的帽子,州檢、省檢,還有第三方驗收,爾且村在全縣名列前茅。

勒格偉石的骨灰,撒在村子背后的四卡波哦山上。勒格爾古一直覺得,父親始終在看著他,習慣地皺著眉頭,目光炯炯……

西昌,中共涼山州常委、副州長葛承書聽到了這個消息,沉默了許久,許久。他知道,在每個佛山援建的聚居點上,彝族群眾都會豎起一塊大石頭,刻上“佛山新村”幾個大字。那塊石碑上,應該鐫刻上勒格偉石們的名字。

作者簡介:

劉裕國,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報告文學委員會主任。出版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散文與特寫、影視文學劇本等14部、430余萬字。在中央級和全國性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600余篇。其中,在《人民日報》發表報告文學《西部射洪》《劍出巴蜀》;在《光明日報》發表中篇報告文學《創造希望的人》。獲省部級和全國性文學獎20余次。

鄭赤鷹,原成都軍區空軍政治部創作室主任,軍隊一級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自20世紀70年代起發表作品,著有小說《第一級火箭即將脫落》《霾季》系列,長篇報告文學《祖國我為你燃燒——記我國通訊衛星工程》《我打下了美國飛機》《通江水暖》(合著),電視劇劇本《藍色地平線》以及電視片文字腳本《起飛,請祖國檢閱》《回望長空》《中國空姐》《中國機長》《中國空港》等,多次在軍內外獲獎。

(責編:高紅霞、章華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