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飽含深情,默默地守護。他更像一個戀人,多年來悄悄地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看著她盛裝美麗,濃香艷抹。看著她蓬頭垢面,傷心流淚。她不知道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她的身邊,為她而歌,為她而泣,將她守護。
護林員郎亞幾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在外圍守護著他心中的“女神”——九寨溝。
九寨溝長海邊扎依扎嘎神山后面,就是郎亞的家——馬家鄉苗州村。馬家鄉是九寨溝縣第二大林區,緊鄰九寨溝景區, 扎依扎嘎神山將它們分開,一邊是九寨溝,一邊是馬家鄉。苗州村有的是塵封了的傳統,腔調不變的山歌,民族特質的生命密碼,聽得見心跳的寂寞。除了貧窮外,苗州還有一座座高山,有高山上一片片森林和森林里一棵棵參天大樹。
作為大山的兒子,守護好大山是他們的責任和義務。雖然這個工作是如此的艱巨,單調與寂寞如影隨形,郎亞和同伴們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著這片森林,像守護戀人一樣陪伴著大山。他們愛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這里是他們的家。他們熟悉森林里的一切,哪里有棵樹,哪里有條小溪,哪里有塊石頭,就像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就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充滿了感情。
說起苗州村的來歷,郎亞的眼神發亮:九寨溝也是我們的家,溝內的居民和我們全是親戚。但是九寨溝內的氣候、海拔、土壤沒我們這的好,出產的東西也就沒我們的好。為吃飽肚子,祖先們從九寨溝內翻過扎依扎嘎神山到了苗州,在崇山峻嶺之間,苗州像一個饅頭一樣高高聳起,黑黝黝的土,吸引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好像看見了豐收的玉米、洋芋、青裸堆滿了房間,青裸酒的香氣四處飄散,砸洋芋機杷的木錘敲打著木槽的聲音,就是一首動聽的山歌……炊煙裊裊升起,雞鳴狗吠,分明就是一個世外桃源。祖先們一下子就看上了這里。
這里森林茂密,古樹參天。滿山筆直的松樹,散發出迷人的松香,連空氣都帶著松香味。青杠木在松樹下,為掙得一片陽光努力地朝向天空生長。或是在一片自己的地盤上,開枝擴葉,長成一把巨傘。藏族崇尚自然,一座山,一棵樹,一條小溪,在他們在眼里都是有靈的。郎亞家的房背后的那棵青杠神樹,怎么也得千百年時間的修煉,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終于成了這群人寄放靈魂的神樹,年初將心目中的希望寄存到這里,年底來給神樹匯報一年的成績。再將一個新的希望寄放在于此。生命生生不息,理想源源不斷。支撐著信仰,點燃了希望。
苗州的神樹。李春蓉 攝
是啊,論氣候、海拔,苗州確實是個好地方。在秦蜀大峽谷的一條山溝里,一個像龍頭一樣的山包,在群山之間高高聳立。因為它的地勢高,周圍的高山沒有擋住太陽的光芒。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苗州山上,天就亮了。晚上最后一抹夕陽,依依不舍地藏在山后,天就黑了。這里日照時間很長。海拔 2200米左右,不會讓人感到特別的不舒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周圍都是巖石的山谷里,苗州這片山上地表全是土層。厚厚的黑黝黝的土,是千年萬年森林的木葉落下,在陽光雨露下,經過化學反應,生成腐殖土。這可是種莊稼上好的土壤。有肥厚的土壤和充足的光照,再加之人的勤勞,哪有長不好莊稼的道理?苗州出產好,藥材多,曾經成為了這群人的天堂,堪稱世外桃源。
于是,九寨溝內的七個人,翻山來到苗州,開始了他們的田園牧歌,繁衍生息……
苗州的寨子。李春蓉 攝
創業難守業更難。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如何保護好這青山綠水、森林植被、保護好珍惜動物,禁止毒品原植物種植,是郎亞的主要工作。他是馬家鄉的護林員。正是因為這天然的森林屏障的掩護,2004年一夜之間,這里的森林中密密麻麻地種滿了罌粟,俗稱大煙。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會加工,一斤加工好的大煙可以賣4500元。有一條收購線連接生產地和銷售地。也是一夜之間,政府重拳出擊,鏟除了所有的大煙苗子。從那時起,郎亞就成了一名護林員,擔負起巡山護林、禁毒鏟毒的重任。也是從那時起,這一批護林員巡護時,林中再沒有發現一棵罌粟苗。當初鏟掉大煙的地方,現在長出了郁郁的樹木。
說起護林,郎亞充滿了激情,他如數家珍:護林員身體強壯是在陽光下暴曬的結果,渾身長滿肌肉是長期爬山運動的回報。他穿著鄉上統一發的藍色巡山服,腳上穿著黃膠鞋。
郎亞巡山時要爬到海拔3700米的地方,在遮天的森林里穿行。鄉上每一月要給他們巡山員一個巡山號,他們巡山走到的地方,用紅油漆將巡山號寫在石頭上或者樹上,然后拍照, 晚上回家有信號時,把照片發到“馬家鄉巡山禁毒大隊”的群里,鄉上的領導們就會根據照片和定位掌握巡山員的工作和大山里情況。郎亞打開手機,找到“馬家鄉巡山禁毒大隊” 的群給我看:“你看,這就是我們寫在石頭上或者樹上的巡山號,表示我們巡查到了山的這個地方。每個人每個月巡山的地點不一樣,交叉著巡山,不容易走重復的路。我們帶著GPS 定位系統,不然會迷路的。雖然我們對這片山很熟悉,但是一走進森林里,有時也找不到東南西北。”
“在固定的點位上打上記號,就可以往回走,我們一般都是一天打來回。早上四五點鐘就出發,晚上最遲十點鐘就回家了,有時路好走了,就會早點回家。在不巡山的時候,我們也會上山挖藥。這山上什么藥材都有。”
“楊菊也上山嗎?”
“上,經常上山。我走多遠,她也是走多遠。晚上還背一背藥回家。”
“苦嗎?”
“苦,習慣了就好。我們這樣生活幾十年了,習慣了,也不覺得特別苦。這個村子300余人,‘光棍’就有三四十人。地處高山,環境不好,種地賣藥是主要的收入來源。經濟條件不好,導致這么多的光棍,幾乎每家都有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我們這的小伙子們都勤勞,也有姑娘看上他們,當一聽是苗州的,這事準黃。外出打工的小伙子找到心愛的姑娘,一旦將姑娘帶回家,這事也準黃。在苗州的坡路上,有些姑娘站都站不住,不敢走路,手腳并用在地上爬。我們看見了都心酸。這也不怪這些姑娘,人總得生存,她們站都站不穩,怎么生存?有些在外結婚生子的,回到家里,人家姑娘就走了,扔下一個小娃,怎么辦?”
一點兒沒錯,郎亞家門前的坡道,那個陡,可能有四五十度吧,我走起都困難。我得像跳芭蕾舞一樣撐起身體,用腳尖著地非常吃力才能前進。假如,身上再背有重物,我想我是爬不上這個陡坡的。
環境和人都需要互相適應。作為一個外來者,我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適應。
女人得和男人一樣,背柴挖藥,這種生活就是如此。楊菊的腿過年時受傷了,非常嚴重,到現在還是不能動。大年初五,楊菊和郎亞上山去背柴回來,快到他家的房子后面時,郎亞想給勤勞的楊菊拍個照片發朋友圈,剛拿手機的這一剎那, 發現楊菊摔到了地上。48歲的楊菊覺得今天的這一跤摔得和以往不同,小腿可以360度的旋轉,骨頭斷了。關鍵是身上一百多斤的柴重重地壓在楊菊的身上,還有柴戳在楊菊的腿上。這一跤,楊菊養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好,腿不能走路,打著鋼釘鋼板,直直地放在凳子上。“在綿陽做的手術,花了四萬多元錢。”郎亞說,“現在政策好,國家給報了3萬多元,我們自己承擔一點,這已經很感謝國家的好政策了。”
“本打算今年喂藏香豬的,楊菊這一跤,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看樣子,明年都喂不了。不過家里最后一個讀書的娃今年畢業,我們也不用這么拼了。”
“這幾年,我們供了三個大學生,一個中專生。在馬家鄉,這絕無僅有。政府對我們的幫助很大。前幾年娃娃讀書時,一個娃4500元,政府一次性給了我們9000元。平時還有雨露計劃的幫扶。沒有政府的幫助,我們就是賣了骨頭,也供不起四個娃讀大學。這是實話,越是貧窮,家里的小孩子就越早步入社會,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四個孩子,全在讀書,家長得要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來供養他們。況且在這個家里, 固定的經濟來源就是郎亞每個月當護林員的1500元工資。楊菊在九寨溝天源豪生酒店洗腳房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我們這一代就這樣了,下一代還是要讓他們過好一點的生活,走平坦一點的路。娃些也知道我們的苦心,知道只有讀書才能改變現狀,得靠自己的努力。不論如何,他們大學畢業,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他們的天地就寬了。”
因為有如此胸襟的父母,他們的孩子才會主宰自己的命運,才會改變生活。父母生活的苦他們不再重復。
當護林員有很多酸甜苦辣。郎亞是個認真的人,護林員的責任是巡山護林、禁毒鏟毒、禁止打獵伐木。這涉及這群人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要改變一個村莊固有的生活方式,談何容易?為此,郎亞和其他護林員得罪了很多人。
當郎亞家有事找到這些人時,他們總會以各種理由推脫、搪塞。大兒子的身體有點殘疾,在上報的過程中,郎亞受到了各種障礙。郎亞知道,是他工作得認真負責斷了有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有些人。
“我拿這份工資,不可能不做事嘛!”
聽著是委屈,卻是一份責任。郎亞的這種認真和固執,對他的兒女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們繼承了父親的執著,在工作中認真負責從不抱怨。郎亞自豪地說,大兒子在實習,一年來從來沒有遲到早退,單位的公文基本可以獨自起草。二女兒阿壩師大畢業后,考在巴中市教書,憑自身的努力,今年有可能調到市里工作。最小的兒子今年也畢業,就是為供他讀書,先貸款8000元,后來又貸款6000元,今年到期了。
“終于全供出來了……”
這一句話是郎亞深深吸了一口氣后從腹腔里發出來,隨著氣流的逐漸減弱,聽著有些緩慢低沉,又有一種重負后的輕松。這是拼了全身的力氣在說這句話啊!郎亞的聲音有些哽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發自肺腑,好像要吐盡殘留在體內的勞累和心中的壓抑……
坐在郎亞對面的楊菊在用藏話對郎亞說了句什么,我抬頭一看,郎亞端坐著,兩行淚水從郎亞的眼角緩緩地流下……
我看著郎亞,驚呆了。我能理解郎亞這時的心情。這么多年,他們經歷了常人無法理解的波折,他們付出了畢生的努力。在供娃讀書的這條路上,他像一頭拉著重物爬坡的牛,埋著頭手腳并用,憋著一口氣,使勁地往上爬,大氣都沒敢出一口,怕減弱力量,身后的重物往下滑。他就憋著一口氣,爬著爬著……抬頭一看,快要看到終點線了,身上的重量快要卸下時,艱難、努力、堅持、委屈……所有的情緒同時涌上了心頭,一個七尺男兒,在要卸下重負的時刻,百感交集,淚水不由地落下。
郎亞,一切都好了,今后你的擔子沒有這么重了,該歇歇了。
我感謝郎亞對我們的信任,在我們面前的坦蕩。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們安慰著他,這些話語在郎亞夫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沒有分量。我被這家人感動了,我相信他們的兒女不論在哪個工作崗位上都會努力工作,不負父母的艱辛付出,會給他們臉上增光的。
告別楊菊,走出郎亞的家,郎亞給我們指他平時巡山的地方。那是一片深深的墨綠色的大山,延綿不斷伸向遠方。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想隨著郎亞到大山里去看看。看看郎亞是怎樣巡山的,大山里的樹、動物、植物和野藥材,還有大熊貓或者它們的糞便。郎亞看著我說:“你可能不行吧!”
走得太遠,一天回不來時,他們也在山上住過。山上夜晚的濕氣太重,就像在水里睡覺,渾身都是濕的。更何況下雨天,渾身更是淋得濕透,又冷又潮。時間久了,風濕、關節炎就找上門來。林間本來沒有路,看到腳下是厚厚的木葉,一腳踩下去,根本站立不穩。原來朽木葉下是厚厚的冰。像他們有經驗的,手就會逮著旁邊的樹枝或者雜草,沒有經驗的就是一個仰絆,那可不得了。如果有高血壓那是要出問題的。
“2007年,有個記者隨我們進山采訪。到3500米的地方, 他精疲力盡,下不來了。在這么高的海拔,我們也沒法,自己能走下來都不錯了。只有留下有經驗的人陪這個記者在山上的巖石上過了一夜。”
我無法想象那名記者的一夜驚魂:晝夜的溫差,他冷得牙齒打架;野物的嚎叫,驚嚇著他神經緊繃;半夜里會不會突然竄出一只貓頭鷹,在頭頂盤旋……
“從此,我們不輕易帶記者進山。我們也擔心。這碗飯不是人人都能吃的。我們是爬山護林的人,記者不一樣。”
說著,走到村里最高處長著一棵神樹的地方。剛修好的木頭亭子走廊在夕陽下泛著木頭本來的黃色,與周圍的景色是協調的。
這個地方是看苗州村全景的最佳地點:夕陽下,鱗次櫛比的小青瓦屋頂,圍著苗州這個圓形的山頂團團而建,也有踏板房混在其中,發出灰暗的光澤;五星紅旗在村寨中央高高飄揚,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的鮮紅奪目;經幡從灰色的屋頂高高地伸出,在陽光下鮮艷無比,在微風中像一波波水紋從上流下。在靜止的大山和房子中間,就像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頭,聽不見聲響,但是打破了水的沉寂,水有了波紋。
苗州人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融入了新的訊息。他們不再是只滿足于種地,他們的眼光看得更遠,他們的腳步走得更遠。新疆、唐山,這些地方是女人們遠足的地方,也是苗州女兒遠嫁的地方。成了家的女人們,更多的考慮家庭和孩子,九寨溝漳扎鎮和縣城就是她們理想打工的地方。楊菊和姐妹們結伴在漳扎鎮的天源豪生酒店洗腳房打工,既能掙錢,又和家庭、老公離得不遠。平均每人每個月能掙3000元左右。這樣的收入, 對所有的家庭是重要的,老人看病、孩子讀書、還要節省下來修房子,哪一樣都離不開錢。
可是,九寨溝突然發生的地震,讓有穩定的收入的這群人失業了。
郎亞給我們算了一賬:在旅游旺季時,三百多人的村寨, 只有二十來個老人看家,其余的都出去掙錢了。每人每月按三千元計算,三百人的損失就有一百萬。光苗州村一年的損失就有一百萬之多。這是怎樣的一筆巨大的損失!簡直不敢細算!
從苗州山頂往下走,看到一個小伙子肩上扛著一捆細細的青岡木。“清明前后,種瓜種豆。”清明剛過,他們在準備豆豆的藤蔓攀附的棍子。再往下走,幾個小伙子打著撲克牌,周圍圍著一圈人看。還有兩只黃狗,懶懶地臥在這群人旁邊的太陽下曬著太陽。這個季節,本該只有二十來個老人的村寨,多了這么多人。本該是老人們曬著太陽,說著年輕時的往事的時候,增加了這么多無所事事的小伙子。
不準打獵,就連狗也失業了。
本該安靜的苗州,空氣中有了一絲躁動。
作者李春蓉和主人公郎亞。杜友珍 攝
作者簡介:
李春蓉,四川省九寨溝縣人,魯迅文學院四川班學員,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2018年出版長篇紀實文學《血脈》。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星火》《草地》等刊物。 《心安》里的《守候,為一句承諾》,在四川省作協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我和祖國共成長”征文活動中,評為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