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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文現場講解。作者供圖
宋天文現場講解。作者供圖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2020年06月01日09:54

“職業農民”是中國農業的必然方向。四川省合江縣關工委的五老志愿者們,從2017年起,花3年時間專注于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培育出了一批有知識、懂經營的新型職業農民,帶動了一大批貧困農民脫貧致富。

早晨從床上爬起來,周之福感覺有些不適,胸悶,腿腳發軟,以前從沒有過。莫非病了?病了可不得了,事多著呢。周之福試著走幾步,發現沒想象的重,也就不以為意,繼續要干的事。

周之福在一條小矮板凳上坐下,拿過出門就背在身上的小皮包,從里邊掏出一個小本本來,從密密麻麻的字行里勾出一個又一個名字,數一遍,然后在末尾空白處計好人數。勾著劃著,胸悶好像在加劇,變成了劇烈疼痛。他想站起來,挪到沙發上躺一會兒,可發現站不起來了。他欲喊老伴,聲音只在喉嚨里打轉,喊出一個字就沒有了下文,而且含混不清,身體噗地跌倒,手中的筆掉到了地上。

老伴正在廚房里忙,聽到響聲跑出來,看到周之福倒在地上,嘴里咕噥一句:小心點嘛,這下摔了安逸,摔著沒有?見周之福沒有回答,只雙手在空中亂抓,這才感覺不對,幾步竄弄來扶他,卻扶不動,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

還是晚了。醫生沒能救回周之福,他走了。

我是在去榕山鎮符陽村的車上,陳維國給我說起周之福的事的。

“他是我們開展新型農民職業培訓一來第一個走的人,做了很多工作,可惜了。”陳維國說。

是走得可惜,兢兢業業的一個人。我熟悉周之福是因為新型職業農民培訓。

前年的初冬,縣關工委要在合江鎮柿子田村搞一次大型新型職業農民培訓,跟他聯系后,他立馬打電話叫來車子,一溜煙把我拉到了赤水河對岸的馬街柿子田村。

這里弄完了再去一趟龍潭村,他說。

我雖不知道他去龍潭村做什么,但肯定跟這新型職業農民有關,所以沒問就回他說,要得。不過我心里還是替他擔心,這么拼命干啥,悠著點好,只是沒說出來。

他似乎天生就是刨土的命。家在農村,前半生刨泥巴,后來在合江鎮當副鎮長,天天跟農民打交道,退休后,加入五老志愿者,任合江鎮關工委執行主任,還是脫不了粘灰帶土。每年從春到冬,少有空閑。原來的精力主要是關愛貧困兒童,去年開始開展新型職業農民培訓。他覺得這事干得好,新型職業農民,不就是為這片土地植下根么。農民生了根,土地就有希望。他將大把的精力轉移過來,兼顧著干,所以更忙碌。

看過場地,他又檢查一遍水杯茶葉,末了,轉著場子走一遍,眉頭擠出了皺紋。他叫來村支書,說準備兩套方案吧,多搞點凳子,萬一人多了,裝不下,就改在石壩上去。這并不是空穴來風,去年第一次培訓,就在這個地方,計劃也是300人,結果來了500多人,最后就是改在石壩上完成的。

會場準備沒啥問題了,我們才去了龍潭村。原來他是去看一個用新技術種蘑菇的點。到了地兒,他急迫地去揭開谷草,看到有小圓頭星星點點拱出土來。“成功了!”隨一聲喊叫,喜悅便掛滿一張臉。種蘑菇的是位年輕的女青年,剛回來創業,第一次嘗試,面積不大,主要是積累經驗,聽周之福說小圓點是蘑菇,也跟著高興起來。

接下來,他像向女青年交代了注意事項,好久澆一次水,好久揭開谷草,野草要拔除……直起來的時候,反手捶了捶腰。

周主任不舒服嗎,凳子上坐坐吧,是不是累著了。女青年趕緊扶他。“骨質增生,老毛病。”他一笑,謝絕了女青年,自己坐回車上。

“你我都要注意,工作要干,身體也要健康。不過,人都要走的,轟轟烈烈干點事,總比庸庸碌碌好。”陳維國繼續著話題。話語里,既有關心,也有贊許。

人的一生不過是早上到黃昏的距離。懂生活的人,會將自己存寄在歲月的某個美麗的縫隙里,讓世人不輕易遺落。我點頭贊同。

說話間,已經跑過一大段行程。車內溫度升高,我把車窗放到最低,讓風灌進來吹著,但還是熱。這也難怪,六月間天氣,川南一年中最酷熱的夏季。大多數人已經躲在空調室里扇風乘涼,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人主動往鄉下跑。

那天是星期五,一早,辦公室就打電話來,說8點鐘準時出發,去榕山鎮符陽村做實地調查,為今年開展的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做準備。

這樣的天一早往鄉下趕,早去早回,少受熱少流汗,我覺得很明智。準時上了車后,看到陳維國、劉成云已經坐在車上等著了,心里不免生出敬意。這個五老志愿者服務隊是他們一手組建起來的,目的就是為農村基層群眾免費提供各類服務。2012年開始,他們把培養新型職業農民作為工作重點,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培育出了一批出色的新型職業農民,也為五老自愿者服務隊增添了活力。為了迅速壯大新型職業農民隊伍,2017年又制定了一個千人培訓計劃,8月份開始實施,集中在3個月完成,當年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現在,開始做今年的前期準備工作。

周之福是這個鏈條上的一個點,功能是使鏈條有序轉動。他走了,鏈條還得轉動,斷掉的點,我們有責任,也必須接上。我佩服陳維國劉成云們思慮深遠。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對農業并不陌生,加上這些年一直與鄉下泥土打交道,深知目前農村現狀,再無懂技術、善管理、會經營的新型農民投入到現代農業中,農村的富裕繁榮就是一句空話。

開展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前,我去過一趟佛蔭鎮中壩咀村9社。那是一個晴天,太陽高高掛著,地里卻少有人,那個社的現狀和那個社的人,給了我很大的震撼。

佛蔭鎮是我的老家,原本很熟悉的地方,現在卻有些陌生了。陌生的原因,除了道路變化太快(原先的泥巴小徑變成寬闊的水泥大道和石板路),就是進入眼里景物的不同。正是稻穗瘋長的季節,滿溝滿坳的田塊里,看不到昔日鋪天蓋地的景象,連山坡上那一塊連著一塊的紅苕地,也變得疏疏落落,水田和坡地有不少地方被荒草隔斷了。我從雙向四車道的大馬路下道,就近去到一個叫郎家山的地方。這是一個大屋基,早年住了6家人,現在坼散重修,住了3家,另外的3家分散成6家人搬走了。我轉了轉,3家人中兩家的門關著,沒有人,有人的一家女主人叫劉永貴,正準備去山坡割豬草。打過招呼,我問今年谷子好不好。她回說沒種了。她的話讓我吃一驚。

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這是一個地地道道靠種水稻吃飯的人說的。佛蔭鎮中壩咀村屬淺丘區,紫色土壤肥沃,是主要的糧食產區,農作物為水稻,小麥、玉米、高粱、紅苕和豆類,以水稻為主。兒時,這里的六月遍野的稻田綠油油沉甸甸。說沒種水稻確實讓我這個川南農村長大的人心慌。大米是川南人的主食。試想,一個靠種莊稼吃飯的農戶,不種水稻吃什么,難道要吃粗糧過日子?

坐下來跟劉永貴聊天。她說她已經63歲了,家里5口人。女兒女婿外出打工,兩個外孫讀書。一家人種兩畝水田。前些年丈夫在的時候,種一年的水稻差不多夠吃兩年。說這話時,她滿臉自豪和幸福,眼里仿佛全是金燦燦的稻谷。接著目光暗淡下來,說幾年前丈夫去世了,家里沒有了勞動力,她試著種了一年,一是她一個女人,做水田活兒太辛苦,二是劃不來,所以把田都放干栽果樹了。她扒著指頭算給我聽。兩畝田犁田耙田鏟田壁搭田坎租牛最少要4個活兒,栽秧得3個活兒,打谷子4個活兒還要趕早晚。按照現在當地每天每個活兒200元包吃三頓飯計算,每個活兒最少250元。這樣一算,種一季水稻共需要近4000元錢。雖然現在打谷子有了收割機,費用少些了,但是算下來,仍然少不了3000多元錢。兩畝田收獲2000多斤谷子,折算下來也就兩三千元錢。辛苦一年一分錢不賺還倒貼。最難的是,她一個60多歲的女人,年齡大了,田里的活實在沒法再干。顯然,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或是一家人面臨的問題。

說完怕我不相信,用手指著眼前的一塝一灣梯田,“看看嘛,這些田都是荒起的,沒有種,都是沒有男人在家。”順著她指的方向,橫在她家門前的田塊是干的,沒有種莊稼。田塊下方是一塊約三畝大的魚塘,淺淺的水在日光下蕩著波光。劉永貴說魚塘是一戶姓李的人家的,出去打工了,這兩年都沒種水稻。魚也沒養,塘閑著。水塘上一灣田里種著水稻,綠里泛著淺淺的黃,很誘人。右邊卻是一塝干田,兩塊田里種著紅苕,兩塊田也荒著。劉永貴說早年這些田也是種水稻的,收成很不錯。左邊的幾塊田果真放干栽上了荔枝和青果。本來,種果樹也是很好的選擇,但是因為缺人,青果賣不出去,結了果子沒人摘,任其自生自滅。荔枝樹甚至死了幾棵。水塘下邊的一灣梯田,除兩塊田里長著綠色稻谷外,下邊六七塊田荒草半人高。

沒種地了吃什么?我提出了一個現實而又嚴峻的問題。劉永貴說買糧吃。她說現在的人吃得不多,買來吃還劃算些。她的話讓我有些發冷。現實來說,她家沒種水稻,沒有辦法才買糧吃,但要是都不種水稻,去哪兒買呢?泱泱大國14億人,吃飯可是個大事,國家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只有糧食安全了,才能談得上發展。作為最底層最普通的她和她一樣的人們,當然不會去想也不必去想這樣的問題。但是,從國家乃至整個人類社會的角度,則不可能讓這樣的狀況繼續。

其實這種狀況之前在白沙、白鹿等鄉鎮斷斷續續也有所見聞,當時并沒重視,現在想來,現實農村中,佛蔭鎮中壩咀村9社這樣窘境的村社或許不很多,但是絕不是個案。由此可以窺探出農村里對新型職業農民渴求的程度。可以想象目前川南農村對人才對技術的需求狀況。所以,我很佩服合江縣五老志愿者服務隊,佩服他們對農村服務需求的敏感,超前的意識和敏銳的洞察力,急鄉村所急,送服務上門。

“看,這一段真是種莊稼的好地。”車過榕山場,劉成云指車窗外的莊稼感嘆。

前面才是出谷子的好地方,土肥水美還平坦,早些年,谷子成熟,黃燦燦一望無際。宋天文說。

到了,下車。司機老曾一腳剎車,把車穩穩地停在一棟小樓前。

榕山鎮的符陽村在長江邊上,我們去的11社小地名叫李子壩,是一塊江水沖積而成的小壩子,黑油沙地,的確是種莊稼的好地方。腳板剛落地,陳維國就問站在我旁邊的科技團長宋天文,跟小成聯系好沒有,重點看看他的水稻田。

我問小成是誰,宋天文說是新發展起來的種田能手,叫成福鑫,種了幾十畝水稻,我們今天探訪的主角。

李子壩果然名副其實,平坦的稻田猶如平整好的壩子,初抽的稻穗整齊如龐大的列隊兵士,在迎面微微點頭致意。田間溝渠縱橫,水流潺潺,一幅土肥水好的壯麗景致。我們急著看成福鑫的稻田水稻長勢怎么樣,下車就直撲小樓房。

“小成。”宋天文連喊兩聲,沒人應。“昨天聯系好的,怎么不在呢。”嘴里嘀咕一句,趕緊打電話。

成福鑫確實不在家,等了一會才從場上匆匆趕回來,說是在場上開了個商鋪,銷售稻種和農產品,平時要守鋪子。

見到成福鑫我很詫異,原來是一年輕小伙子。一問,才34歲。成福鑫說,現在我們看到的景象與前兩年相比,有了很大變化,壩子里已經看不到荒蕪的田塊了。他說自己大學畢業后在外闖蕩了一陣子,先后在江蘇的三木集團、福建莆田等企業做事。每年春節回來,看到老家不少上好的田荒著,覺得怪可惜的,很想弄來自己試試。他說憑感覺,這田一定能種出好莊家,賺到錢。幾年積累下來的沖動,讓他實在忍不住。2016年,他辭掉工作,回來從鄰居手里流轉了37畝田,加上自家的和幾個叔叔伯伯家的一共50來畝,用40畝種水稻,10畝蓋大棚。他大學學的是工科,對農業并不熟悉,只是憑著熱情,其實心里并沒有底。秧子栽下了,怎么管理,大棚蓋起來了,種什么,怎么管,都不懂。他很是焦慮不安。偶然的機會,聽說縣關工委有一個五老志愿者服務隊,里邊有高級農業專家,他趕忙聯系,跑去請教。科技團長宋天文立刻帶著專家們趕去,從育種到栽秧到收割,全程指導,當年獲得好收成,畝產達到1000多斤,每畝盈利500來元,水稻一項賺了2萬余元。

說到這里成福鑫感慨萬分,他說剛開始的時候不僅是自己缺乏自信,連老婆和親戚都不看好,兩個叔叔甚至直接相勸說干不得,種地只有賠的,沒有賺頭。促使他定下決心的是每次回來看到的巨大反差,昔日金黃色的稻浪與眼前荒蕪田埂形成的鮮明對比,造成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而這種落差一直彌漫在心中久久不能散去。他想試試,想改變這一狀況,給這片土地,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但是,真正做起來卻很難。從拜師學藝,買資料學習,到尋找一切可以得到技術的途徑,雖然嘴上沒說,心里一直在咚咚地敲鼓,直到請來了宋天文這群五老志愿者,如遇救星一般,心里才有了底。在幾位農業專家的指導下,把水稻收割了,接著用稻草和秸稈在兩個大棚里種蘑菇,三畝大棚收入6萬余元。剩余的土地種早玉米,種苦瓜,年收入超過10萬元。我問他在外打工劃算還是回來種田劃算,他說當然回來種田劃算。

他說的話讓我看到了希望。“去地頭看看吧。”我說。他站起身前頭就走。

一條寬闊的水泥路把他的地分成了兩塊,道路的右邊是稻田。我們往右邊去,走到他流轉的地塊,田壟里全是伸著長長稻穗的水稻,微風輕拂,稻穗搖曳,泛起點點微波。行走在田埂上,仿佛聽到稻粒成熟的臌脹聲。從長勢和成色看,注定有一個好收成。與他的田壟相連的,是一眼看不到邊的稻田,綠色一浪蓋過一浪,長勢都很喜人,應該又是一個豐收年。成福鑫說這是今年才有的變化,他去年豐收了,帶動了周邊的人,今年,相鄰的田都種上了水稻,有了眼前的景象。

轉到道路的左邊去看搭建的大棚,兩個已經在生產,第三個還沒完工。第一個大棚里開著廂,種著苦瓜和秋葵。我問收益怎樣,成福鑫回說還可以。我知道這一帶說“可以”這個詞的含義,意思就是很不錯,或者說是很好。他能說這話,表明效果確實好。

李子壩之行與我之前看到的相比,完全顛覆了認知。“年輕人就是不一樣,思路開闊,腦子活,新技術應用快,看似不賺錢的農業,人家一干就不僅賺錢,還帶動了周邊的人。” 從成福鑫那里出來,陳維國很感慨,我們幾個人也很感慨。

8月,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如期舉行。新一年的第一場培訓,成福鑫早早就來了。當天,正如周之福所預計,培訓會場顯得很擁擠,原本計劃培訓300人的場地,一下子涌來了近500人,幾乎整整多出一倍,不得不又一次臨時改在露天的石壩里進行。那一刻,科學技術的魅力顯現得多么耀眼!

培訓會結束三個多月后,我去先市鎮后壩村時,走訪培訓會上的幾個“熟人”。我想看看培訓的效果究竟怎樣。之所以產生這個念頭,是印象中早些年的有些培訓,像一陣風,刮過就干干凈凈,什么也看不到。

我先去1社,碰到了61歲的農民黃輝永,他正挖紅苕。本想立在土邊隨便聊幾句,他停下鋤頭,從土里跳出來,兩只沾滿泥土的手搓了搓,左手用三個指頭輕輕提起掛在桑樹上的衣服,右手用兩個指尖從衣服口袋里夾出煙來,掛回衣服后,把煙盒交給左手,再用右手尖起兩個指頭,輕輕夾出一支煙,熱情地遞給我。那動作既熟練又小心,害怕弄臟了煙。盡管我不抽煙,回絕了他的好意,但還是很感動他的樸實和熱情。

我問他谷子收豐了?他說還好。從他回答的兩個字里,我聽出了他太多的喜悅。他說種了32畝田,兩畝搞制種,30畝種優質水稻,收獲了3萬多斤谷子,按市價能賣約4萬元錢。兒子工作后和兒媳住進城里去了,小女兒還在讀初中,家里就他和妻子兩個人,養了10來頭豬,除了留給自己吃,豬也能收入兩萬來元。

我問種那么多地怎么忙得過來,他點燃煙,深吸一口,吐出一口濃霧,然后才回說:“這就要感謝你們了,技術培訓,現場指導,教我學會了機耕,減少了很多活兒,減少了投入,要不全用人工還真的投不出來。”

你哪來這么多地?我問。

撿來做的。他說。

我問哪兒撿的。他先詭秘地一笑,然后告訴我說,他一共種了8戶人家的地, 8家人要么舉家外出了,要么沒有男勞力在家,田沒法耕種,就托給了他,他就“撿”來做了。上好的田,兩年不耕種就撂荒了,復耕就會困難重重。黃輝永是社長,他不能看著好田變成荒地,就全部種上了莊稼。他說1社沒有撂荒地,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泛起得意。

我怕耽擱太久,誤了他的活兒,準備離開,他卻說沒關系,執意帶我看他種的田。走過的田埂,稻田一塊連著一塊,谷子早已收割,連再生稻也收回去了,田里只剩一排排的谷樁。黃輝永種的田邊一米來寬的谷樁已經割掉,搭好了田坎,關上了水。他說關上水的田,谷樁在冬天里會腐爛,來年用機器一打,就可以栽秧了。

離開黃輝永,我去5社王德均那兒。王德均59歲,種了4戶人家的田,共12畝,收獲了1萬多斤谷子。這么多谷子,一個人的生活,夠他吃上幾年,算是比較富足了。我到的時候,他正在王德明的壩子里擺龍門陣,和他一起的還有幾個人,都是參加過農業技術培訓的。王德明顯得很悠閑,住著兩層小樓房,壩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點沒有臟亂的痕跡。兩個小孫孫繞膝圍著轉,幸福寫在臉上。王德明說只種了自家的3畝田,活兒不多,所以輕松。說完自己,他拉過另外一個人介紹,說是社長,叫梁育富。我第一次認識。梁育富高高的個子,看上去60來歲,一問,已經71歲了,真看不出,一點不顯老。梁育富種了8畝田,兩畝別人的。3畝制種,5畝種優質稻,全部自己耕種,他說制種劃算些。他們幾個人,年紀都比較大,一直在農村種田,有豐富的耕作經驗。

離開他們,我決定再去2社,看看白其的收成怎樣。白其52歲,第一印象是一個很能干的人。我們到的時候他剛剛從地里回來,正在洗手。壩子的一半堆著還沒曬干再生稻,一個角落用條石圍起來,攔了一群鴨子,空地上干干凈凈,一點也沒有一些人家遍地雞屎鴨屎那般臟。他端出幾條凳子,讓我們先坐,然后進屋燒開水。我趕緊攔住,說我們一會就走,不必麻煩。于是我們就在壩子里聊。他說種16畝水稻,其中12畝是撿另外4家人的。前兩年忙不過來,農忙請人干,參加技術培訓過后,栽秧割谷犁田耙田全用小型機器,自己能干下來了,還養了12頭豬。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笑,看樣子,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他這個年紀的人,很多都是外出打工,他卻靠種田養家,很自得。

離開后壩村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種稻谷不賺錢,黃輝永、王德均、白其他們為什么還要撿那么些田來耕種呢,難道一輩子種田還沒厭倦?

從嚴格意義上說,后壩村的黃輝永們與成福鑫存在很大差別。成福鑫是自主擇業,主動種田,黃輝永們有被迫的成分,其身份就是農民。這是因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國農村和農業發展靠的都是他們這些“身份農民”。在戶籍制度體系下,由于無法取得城鎮戶籍身份而留在農村從事農業,這樣一種“農民”不是自主擇業的結果。正因為如此,許多農民雖然身在農村、干在農業,孜孜以求的卻是“跳農門”,特別是年輕的農民,即使是外出打工,有條件時都在城里定居了。要他們安心農業尚且很難,要他們“愛農業、懂技術、善經營”就更是勉為其難。從經濟角度來說,它有利于勞動力資源在更大范圍內的優化配置,有利于農業、農村的可持續發展和城鄉融合發展,尤其是在當前人口紅利萎縮、勞動力資源供給持續下降的情況下,更是意義重大;從社會角度來說,它更加尊重人的個性和選擇,更能激發人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更符合“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加上縣五老志愿者服務隊輔之以精準的技術服務,調動起積極性,改變是自然的。

在走訪的這個人群中,我最關心的還是成福鑫,畢竟,他是真正意義上的新型職業農民。2019年10月,我再次去李子壩,成福鑫喜滋滋地告訴我,他已改用機器插秧、直播、機器收割,又與種子公司合作,試種了幾個品種水稻,打算明年擇優種植和推廣適合當地高產的品種。試種的廣八優粵禾絲苗很成功,畝產達到1300斤,已經有幾戶種七八畝田的農戶預訂了種子和技術合作。

成福鑫十足的勁頭讓我想起了后壩村帶我走訪的陳靜,一個年僅26歲的姑娘,已是后壩村的副村長。那天臨離開的時候,我曾問過她家的地種的怎樣,她說家里沒有勞動力,種不了谷子,田全放干了,栽了柚子和荔枝,柚子已經投產,今年結的果子還不錯。

你懂技術?我問她。

懂一點,正在學。你們每年的培訓我都參加了,學到很多。她說。

這何尚不是另一種出路?從她清晰的思路可以看出,這應該又是一個新型職業農民。

晨曦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到溫健身上仿佛脫去了些重量,使得他抬起的手勢和移動的腳步都輕快起來,像突然間年輕了二十歲。

我的那件藍色新衣服放哪兒了?他問老伴。

怎么突然想起要穿新的了。老伴說。

今天穿伸抖點,離開了,給他們留個好印象。他回道。

在這兒呢。老伴找出衣服送過來,又把拐杖找來放到他跟前。他麻利地穿好,跛著腿去鏡子前照照,然后才拄著拐杖出門。

溫健退休后就做五老志愿者,80歲了,不能再風里雨里去田坎上奔波,加上腿腳不便,走不動了。昨天,陳維國找到他說,老溫呀,你年齡大了,身體不好,就不再參加志愿者活動了吧。堅持了幾十年,不容易呀。明天,我把志愿者們喊攏來,給你踐個行。

聽了陳維國的話,溫健感動中,又有些舍不得。跟農業打了一輩子交道,他的身體與心已經屬于農業,他離不開鄉村,更離不開那群手把手培育出來的新型果農。多年的生活體驗,他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重視和依靠農業科技進步,走內涵式發展道路。要適時調整農業技術進步路線,加強農業科技人才隊伍建設,培養新型職業農民”的論述無比正確。原本還想繼續去鄉村服務的,可畢竟歲月不饒人。哎,他自個一聲長嘆。

小心車子。老伴沖他后背嘮叨。

他不理老伴,一個人往外走。

接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走到路口。返回的路上,我跟他聊起了過往。

他說大家都不容易。這一群五老志愿者中,他的年齡最大,陳維國75歲,劉成云年過70,宋天文也68歲,都不年輕了。這些人都是奔著為這片土地做點事才做志愿者的,這些年來有苦有樂,最得意的莫過于培養起了一批新型職業農民,算是為家鄉的厚土植下了根。

我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幾十年的奔波,為伊消得人憔悴,舍不得,放不下是正常的。但接下來他提出的要求卻大出意外。

送行會結束,溫健說要再去荔枝林看看。沒有人想到他這個時候要去荔枝林,但這個要求又不過分,陳維國說行,我們陪你走走。

溫健是合江的荔枝專家,他對荔枝情有獨鐘,一生就做一件事——研究荔枝。

陳維國很理解他。從縣長職位上下來,接手組建關工委五老志愿者的時候,陳維國第一個就想到了溫健,把他請進了五老志愿的隊伍。合江是農業縣,不懂農業技術談啥服務,所以,陳維國組建的五老志愿者,大多是技術型的人。

從外形看,溫健很難與農業專家、曾經的縣領導聯系在一起,十足就是一土得掉渣的老頭。其實,溫健從農技員開始,干到了縣政協副主席,是合江少有的高級農藝師之一。為了改良合江荔枝,使這一產業迅速發展起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荔枝研究上,寫出了合江荔枝栽培與管理一書,為推動合江荔枝發展起到了很大作用。為了有一批不走的專家,后來他又把精力投入到培育新型職業農民上。

合江盛產荔枝。合江荔枝盛名在外,品質好價格高,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正值合江荔枝成熟,有人弄去銷售,價格炒到了1200元一斤。

北方人或許對“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詩句很熟悉,不少人卻難得看到真正的荔枝實體果實。這里補腦一下荔枝這種熱帶水果,鮮果肉半透明凝脂狀,味香美,有果中皇后的美譽。喜高溫高濕,主產廣東廣西福建。

合江屬亞熱帶氣候,境內高山深丘縱橫,長江、赤水、習水三條河流貫穿,高溫且高濕,早在唐時,河谷地帶就產荔枝。唐代大詩人杜甫曾有 “憶過瀘戎摘荔枝,青峰隱映石逶迤。京中舊見無顏色,紅果酸甜只自知。”的詩句,詩中瀘戎指瀘州和宜賓,合江是瀘州屬地,自然在其中。在合江已經出土的宋代石刻上,也能看到荔枝的果實,可見合江荔枝種植歷史悠久。

曽經很長一段時間,世人對楊貴妃吃的荔枝產于何處產生過激烈爭論。要是當初楊貴妃真的吃到了鮮荔枝的話,從地理條件上推斷,送去的荔枝應該產自瀘戎一帶。社會發展到今天,隨著氣候的變化,很多森林等綠色植被的消失,內陸能產荔枝的地方似乎只剩下了合江,連瀘州宜賓都不產了。根據前些年的統計,目前而論,內陸所產荔枝,合江占了總量的80%多。并且,合江荔枝還有一個先天優勢——晚熟。合江荔枝成熟期為7月中下旬至8月上旬,其采摘時,沿海荔枝產地早在兩個月前就罷市了。荔枝因果肉緣故,存儲期極短,素有一日色變,二日味變,三日不可食之說。盡管現在科技發達,可以通過冷藏儲存,但仍然不可與剛從樹上采摘的鮮荔枝相比。自古物以稀為貴,所以合江荔枝就顯得尤為珍稀。

盡管老天眷顧,有著上好的資源,但是,早年因受交通條件制約和荔枝不耐儲,加上品質退化,合江荔枝一直發展緩慢,農民也沒有因之而致富。直到通了高速公路,這一現象才徹底改變,迅速發展起來。

溫健專工荔枝,加入五老志愿者服務隊,服務也主要是荔枝。盡管年近80歲,又腿腳不便,但仍堅持下鄉培訓新型職業農民。當然,他講的課,自然是荔枝。

我們就近去了合江鎮柿子田村,這個村9社有個潤澤果業專業合作社,負責人叫袁海通,四十多歲的新型職業農民。

車剛停穩,溫健就迫不及待,拄著拐杖撲向荔枝林。看到樹上長出來的嫩枝,就扯起喉嚨叫袁海通,“怎么搞的,這么遲了還沒打秋稍”。他說荔枝最晚長出來的秋稍不滅了,開年荔枝就歇年,不開花,嚴重影響荔枝產量。

袁海通應聲跑來,人未到,聲音先到了。“艾呀,老領導,怎么不打招呼就來了。說一聲嘛,來接你嘛。”然后才見過陳維國等幾個陪去的人。

聽說溫健來了,一會兒工夫,就有六七個農民趕來,圍著溫健問這問那。溫健說,你們這荔枝現在還不抓緊打秋稍,明年讓它歇樹呀。幾個人只是笑,說沒忙過來。他馬上跟人家講解殺滅晚秋稍的時間、要領,宋天文則站在荔枝樹前,不停折斷樹上的嫩枝做示范。

我則叫過袁海通,跟他聊他的專合社。袁海通說一直以來,對發展荔枝都缺乏信心,是溫健的書和溫健帶著人到來,一點一滴的學習積累,有了技術墊底,才下的決心,建立專合社,把荔枝發展起來。

我來這里,當然不僅僅陪溫健,重點是袁海通的荔枝產業。早在去年,劉成云就幾次介紹,說袁海通這個人不簡單,很有頭腦,發展起來的荔枝專合社已經初具規模,是五老志愿者服務隊一手幫扶起來的。跟袁海通一聊,發現他的確腦子靈活,能耐不小。他說自己2004年西南民族大學畢業,38歲年紀,2012年回來種荔枝,成立合江縣潤澤果業專業合作社,目前已吸納327戶農戶入社,栽種荔枝5000多畝,年產荔枝20萬斤,收入1100多萬元。三百多農戶中有40余戶貧困戶,不少貧困戶單靠荔枝一項收入就脫貧。

說到荔枝專業合作社的發展,袁海通說主要靠技術創新,靠這些老專家的支持輔助,他笑指溫健。他說特別是一部分貧困戶,專合社的確幫了很大的忙。比如合江鎮十堰村(貧困村)6社溫正濤,一個三級智殘人,上輩留給幾十棵荔枝樹,因為沒有能力管理,一年賣3000來元錢。納入專合社后,通過技術改良,科學管理,一年收入8000多元,翻了一倍多。

我看溫健打秋稍的知識說得差不多了,便現場隨機問了幾個人,想看看培訓后的實際效果。一位叫羅桂珍的婦女說,她家5口人,種了300多棵荔枝,大部分是參加培訓后新栽的,還沒投產。有幾十棵老樹,以前不懂管理,隔年歇一回樹,賣不了幾個錢。2013年加入專合社后,變化太大了,一年培訓兩三回,差的品種通過嫁接改良,換成了優質的,施肥治蟲嚴格按程序來,還增加了打晚秋稍。“以前哪個曉得要打掉晚秋稍嘛。”等在旁邊的吳國珍搶過話頭,手指羅桂珍說她不得了,現在光荔枝一年就賣10多萬元。說得羅桂珍樂得合不攏嘴。

“你家呢?”我問吳國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她家有200來棵荔枝樹,都是新栽的,沒有老樹,才剛投產,今年賣了3000多元。

也是很不錯的收入。剛剛投產的新樹,猶如剛成長起來的青年,以后會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有希望。這種希望會變成動力,未來會更美好。我半認真半調侃跟她說。

謝謝你的吉言。話順耳,她聽著很受用。

就目前來說,袁海通和他的專合社已經做得很不錯了。陳維國走過來接住話頭。

走在柿子田村9社的坡坡坎坎上,盡管已是深秋,依然滿目全是深綠,沒有半寸荒地,半畝荒塘。無論是執行主任陳維國還是常務副主任劉成云都很感慨,說這就是培訓出來的效果,新型職業農民的效應。做完講解的溫健接過話說,這還不算啥,你去看看另一個地方,更會驚訝。看我有些疑惑,用手一指宋天文說,他的老家。

溫健的臉上既有喜悅又閃爍著得意,看他帶有挑戰性的目光,促使我決定再去看看他所說的讓我“更驚訝”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

別過溫健后的第三天,我便約上宋天文去了他的老家。

宋天文的老家在大橋鎮雙旋子村11社,離縣城20多公里,去來要大半天。原本要叫上溫健一起去的,考慮到他年齡大了,腿腳不好,這么遠的路太不方便,并且已經退出五老志愿者了,于是只約了宋天文帶路。

雙旋子村在長江邊上,河谷地帶,卵石多土地松軟,很適合荔枝生長。我們到的時候,11社社長付水深正站在馬路邊等著。我們要去的信息,是宋天文昨晚打電話跟他說的,所以,他沒有外出。他的左手邊,稀疏地立著幾棵荔枝樹,秋陽下略顯落寞。付水深告訴說,這一帶成年樹并不多,最長的樹齡也就二十多年,原因是早前交通不便,荔枝銷售困難。零星賣兩三元錢一斤還不好賣,哪個還要栽荔枝樹嘛。

這和溫健口中所說能給人更驚訝的境況相去甚遠,不免令人失望。不過付水生話鋒一轉,說這種現象在2016年得到徹底改變,現在栽荔枝的人多得很,積極性很高。沒等我問,他就搶先說要歸功于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同時眼睛盯著宋天文說,當然更要歸功于他帶來的技術服務隊。

付水深說自己新栽了100多棵荔枝樹,投產的成齡樹只有一棵,還是大路貨大紅袍。一棵樹結的荔枝怎么賣嘛,進城幾十里路,量少成本高,豆腐價都變成肉價了,基本沒賣過。2016年關工委五老志愿者服務隊在開展技術培訓的同時,幫忙引來了袁海通,組織有樹的農戶加入他的潤澤果業專合社,以樹入股分紅,付水深一棵樹分了125元錢。

我問他那棵荔枝樹結了多少果子,他說入社的樹不按結的果子多少分紅,而是按投產果樹的棵數分紅。比方說入股的果農一共有500棵投產果樹,有350棵結了果子,另有150棵沒有結果子,按理這150棵樹就沒有收益,但是專合社依舊按500棵樹分紅。因為每一家的樹都有不結果的年份,按實際結果的樹分紅,會導致有的果農一年一分錢的收益都沒有,所以大家都很歡迎這種按棵數分紅的辦法。能分多少則根據市場價,賣得多就多分,賣得少就少分,出售價格都在網上發布,大家一目了然。總的來說,入專合社比自己零散賣劃算太多。

“我們只管把樹子入股,管理、施肥、嫁接、銷售都由袁老板的專合社包了,收入對半分成,在果林干活另外付工資。”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柳樹華搶過話頭。他指一片林子說,看嘛,這片林子就是我的,30多棵樹,都是大路貨大紅袍,平常年景自己賣,得不了幾個錢,主要是沒人管理。柳樹華已經83歲。他說兩個兒子兒媳都在外打工,孫子讀書,自己年紀大了,沒精力打理,荔枝樹結果是一年,不結果還是一年,沒有一分錢收入。交給袁海通專合社后,前年分了4000多元錢。去年袁海通對果樹進行了改良,30多棵樹全部嫁接成了最好的品種黛綠,今年。嫁接活的枝條已經長得老高了,油綠油綠的。

果真如溫健所說,有大驚喜。我們沿著一條新修的水泥公路往前走約七八百米,眼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兩邊原來的青杠林全部被砍光,留下沒來得及刨走的青杠樹樁,翻轉的土地上整齊劃一地種上了荔枝樹,一片墨綠。從長出嫩枝的高度判斷,應該是去年栽的。

爬上一座不高的小山包,一戶人家正在砍掉青杠林,問他砍光做啥,回答說栽荔枝。小山包下一箭之地,是一大片已經成活的荔枝幼樹,一個中年婦女在除草。迎面,清新的風徐徐地吹,我禁不住深吸一口氣,頓時心曠神怡。我們的到來,立刻吸引四五個農戶好奇地圍攏來。問及栽種果樹的情況,知道我們是來了解種荔枝的,于是七嘴八舌搶著說話。一位叫許淑珍的中年婦女說她家有16根投產樹,以前零零散散的賣,一年賣七八百千把元錢,自從加入專合社,交給袁海通后,今年分了14200元。看到賺得到錢,新栽了100多棵。

許淑珍的話音剛落,一位40來歲的婦女搶上前來自我介紹,說叫馮光珍,正在干一件大事。仔細一瞧,正是下邊那片地里除草的女人。跑上來走得急,說話的時候還喘著氣,馮光珍說把自己的山林和兩家親戚的地流轉了,共計30來畝,栽了400多棵荔枝樹。樣子勁頭十足,很是自豪。問她為啥這么自信,她說自己家沒幾棵投產荔枝樹,今年分了4000多元,能賺錢的事怎個不干呢。她手指剛才那片新栽的荔枝苗說:“自從袁老板來了,我就有精神了。我覺得他的搞法好得很,讓我們躺著賺錢,要不我這些地不會栽荔枝,是袁老板來了,我才栽的,我把青杠林地全部栽了。”

農民現實得很,賺得到錢的事就干。宋天文背過馮光珍,悄聲對我說。但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卻是得意。

我知道他是在為新型職業農民培訓的成功而高興。其實真的值得高興。太辛苦了——對于他們科技團的五老志愿者來說,宋天文腦海里只有這三個字形容。他們差不多天天跑鄉下,最辛苦的不是現場指導,而是培訓。不少人講課時或沒弄明白或開小差,培訓結束卻纏住不走,讓你嘴皮磨出炮磨出血。終于出了成績,能沒自豪感?

我問總的加起來有多大面積,付水深說袁海通來讓全社的農戶都加入他的專合社了,還有7社一部分,總共400多畝地。現在很多人家正在新栽。看來,這個冬天,雙旋子村的人得忙活了。

從雙旋子村回來,有兩件事一直讓我感慨良多。一件是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新型職業農民,和新型職業農民的作用。合江縣關工委的五老志愿者為什么要不遺余力地培育新型職業農民。另一件是我很奇怪袁海通的荔枝專合社哪來的本事,那么多的人加入,還要讓所有加入專合社的人荔枝收入翻倍。在向宋天文、溫健等專家請教過后,我領教了袁海通的膽識。他所吸納的農戶的荔枝樹百分之七十以上品種都是大紅袍,品質屬一般,市場價也就3元到5元一斤,加入專合社后,他立即對果樹改良,嫁接品質更好的黛綠、妃子笑等。以2018年為例,因為是小年,產量少,大紅袍每斤5元到10元,而黛綠每斤最低120元,高的甚至賣到200多元一斤,差距非常明顯。再加上規模效應,農戶的收入自然芝麻開花節節高了。

客廳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宋天文躡手躡腳,盡量使腳步放輕再放輕,緩緩扭動門鎖,準備出門。“不去自己園子看看,又要去哪里嘛。”老伴還是被驚動了,責問聲從陽臺上傳過來。

今天你也不去吧,我要下鄉,劉成云他們等著的,四五個人吶,我不去讓人家白等?宋天文一邊回答,一邊繼續往外走。

一天到晚就是下鄉,小心哪天走不動。老伴聽腳步聲出門去了,沖后背咕噥一句。她沒想到,這話差點一語成箴。

宋天文是帶科技團的人去康一可果園看柚子。九月末,柚子成熟了。他是一個很嚴謹的人,確定了的事,不能不去。他邁出門檻就打電話問劉成云車子出來沒有,叫多留一個座位,說約了老胡,一道去。

我又是最后一個上車。車門一開,里面討論正熱鬧,話題都是柚子。

柚子是合江農業支柱產業之一。對于五老志愿者的服務活動,陳維國、劉成云一開始便定下了為新農村建設發展綠色農業理念。

在崗的時候,陳維國走遍了合江27個鄉鎮。當年農業學大寨,全國山河一片紅,不留死角不留空白,不管是山區還是平壩,農民扛上鋤頭帶上口糧,每天挖山造田。結果山挖了,地填平了,樹林毀了,綠地沒有了,糧食一樣沒增產。這事,現在還清晰地印在腦子里。

陳維國說,山地平原,適合種啥就種啥,比方我們在山區半山區發展水果,在淺丘種糧食蔬菜。

你們的決策英明,我們科技團也有了事干。宋天文見兩位主任高興,話說得更順耳。

路子對了,才能發展。這些年我們的水果藥材展業發展的確不錯。我忍不住說。

這就是特色農業。人才,是關鍵,特別是新型職業那農民。陳維國余興未盡,總結式的來了一句。不過,他說得一點沒錯。

合江地處四川盆地邊沿,半山區半丘陵,臨近四大火爐之一的重慶,夏天溫度高,濕度大,深丘區很適合發展果樹。與種水稻相比,種果樹勞動量減少,收益高。陳維國和劉成云在招募五老志愿者時,特別注重選擇綠色農業的技術人才,宋天文很自然進入視野。

宋天文是合江縣稀有的高級農技師之一,懂田間耕作,懂果樹栽培管理,特別對柚子栽培技術有較深的研究。他從農技員干到縣農業局長,退休后自己流轉了幾十畝土地種果樹,成天待在果園里,研究栽培技術,把自己折騰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老頭。初次見他,看面貌和裝束,很難相信他是農技專家,當過局長吃國家飯的人。但是,一到地頭,你就不得不佩服他對農業的熟絡和見解。

早年,合江種植過多種果樹,也大面積種植過柚子,但是因為技術不過關,大多效益差,直到一種叫真龍柚的出現,才徹底扭轉了這一現象。

說到柚子,還得普及一下知識。這種水果主要產地在南方,最北至河南信陽和南陽。果子耐儲存,鮮果采摘后可自然條件下儲存6個月,有天然罐頭美譽。果肉富含維生素C,所以很受人們喜愛。其品種較多,常見的有文旦柚、坪山柚、沙田柚和琯溪蜜柚。文旦柚原產于浙江玉環縣,坪山柚原產于福建安華縣,沙田柚原產于廣西沙田,琯溪蜜柚原產于福建平和縣琯溪。幾個品種中沙田柚名氣最大,其特點是葫蘆形的果實較大,豐產,果肉脆嫩爽口,風味濃甜,品質上等。缺點是果汁較少,合江真龍柚剛好彌補了這個不足。

宋天文說起真龍柚立刻眉飛色舞,像撿到金子般高興。他說得到這個品種可沒有少花功夫。最早是在當時的真龍鄉新瓦房村4社楊建秋家看到這種柚子,不過個頭小,大的只有一斤多一個,但是味道不錯,于是詳細了解這個品種的來龍去脈。楊建秋告訴說是從廣東引進的沙田柚,種了幾年,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宋天文知道是變種,那時他正好在農業局長位上,于是潛心改良,大力推廣。那年,國家農業部組織的果品鑒評會。他興沖沖帶著改良的真龍柚參加評選,獲得柚類水果唯一金獎,真龍柚名聲大震。

這些年,他把這一技術發揮到了極致,使合江真龍柚產量呈幾何級增長。

因為有成績,心中未免得意。從成福鑫那里回來那天,他就約了我,去他幫扶指導發展起來的柚子種植大戶康一可果園。因為忙,一直拖到了現在。昨天他打來電話,問我準備好沒有,柚子成熟期到了,他去幫忙把把脈,確定采摘期。

“柚子有一個最佳采摘期,前后也就10多天,其間還要選擇晴天,雨天采摘的柚子容易爛。”宋天文繼續著同一個話題。他滔滔不絕,話里話外都是柚子。劉成云問康一可果園今年怎樣,這一問他更加興奮,豎起大拇指連夸不錯。

康一可多大年紀?我沒見過,問他。

康一可算得上是回鄉創業青年典型,才34歲,就干出了一番事業。他回我。看我有些疑惑,又補了一句:“我說的不算,到了地頭你就知道我所說非虛。”

確實不錯。劉成云也忍不住,也贊了一句。

宋天文說康一可果園的發展,劉成云也費了很多心血。或許他們說的不假,在我了解的新型職業農民中,每一個發展起來的人,背后都離不開這群五老志愿者的技術支撐。

康一可的果園在白米鎮九丈壩,原是一片國有農場,因為經營不善,垮掉了,土地荒蕪了好些年。2004年,康一可大學畢業后,聽說這里有這么一片荒地,過來看了看,直覺告訴他是個搞種植的好地方,便離開老家榕右鄉坪巖村,到這里租了20畝地種柚子。

九丈壩農場在長江邊上,我第一印象,是一塊荒原。除了康一可20畝果園是綠色的,周遭全是半人高的荒草。貼近果園一側,堆著小山一樣的卵石。曲折的田埂荒徑,給予我巨大的錯覺,片刻,我又在這樣的錯覺中漸漸愉悅起來。

康一可的柚子林,黃橙橙的柚子掛滿樹枝,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的柚子普遍比一般人家的個大,勻稱,差不多都在三斤多四斤,很少有小個,單斤售價也要高出市場價一元左右。林子里的柚子樹不高,樹冠卻展得很開,樹下敞亮通透,微風習習。陽光穿透樹葉,在平整光禿的地面灑下點點光斑,好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有鳥兒從樹頂飛過,落下幾聲鳴叫,是那樣的動聽。柚樹上,掛滿的是柚子,也是鄉愁。我相信,來過這里的人,一定會想念這些柚子樹。宋天文竄進林子,托起一個柚子說,看看吧,這就是技術。

七八個來游玩的人,正在林子里鬧得歡。有小孩吵著要吃柚子。康一可鉆進林子,一會兒抱著幾個柚子出來,說是幾棵熟得早點的,先摘來嘗嘗。小孩們立刻圍了過來。到臨時搭建的“住房”坐下,康一可找來一把菜刀,三下兩下去掉柚皮,一人給兩片,再端來一張小桌子,剩下的擺在桌上,叫我們也嘗嘗。我們也不客氣,抓起一片柚子,撕開透明的包層,晶瑩油亮的果肉呈現出來,掰一塊放進嘴里,那恰到好處的甜和脆嫩的清香,讓人欲罷不能。

嘗過柚子,開始閑聊。我問一年的收入,康一可說柚子賣20萬元左右,苗圃是大頭,年收入50來萬元。

他說你現在看到的林子的確不錯,剛開始的時候卻是死的心都有了。那個時候啥子都不懂,只曉得埋頭苦干,種植的真龍柚遲遲不投產,投產的樹掛果少,效益出不來。差不多都絕望了。幸好遇到了關工委五老志愿者的專家。說到此微笑著指宋天文,感謝宋局長他們來手把手教我水肥管理、病蟲防治、修枝整形、人工異花授粉。經過系列改良,種植的真龍柚才掛果率提高,個頭變大,品質變優了。柚子林從2006年的30株發展到現在的300余株,產量由500多公斤增加到2萬多公斤,經濟收入從5000元增加到20萬元。

施化肥么?冷不丁地,我冒出一句,打斷了他的敘述。

原生態,是向生命的本源回歸。現在的人,都追求綠色,哪敢用化肥。再說,施用化肥的柚子,品質差太多,價低沒人買。我用的都是有機肥。他一點也不吃驚,似乎料定我要問這個問題。爾后又帶我去看正在發酵得肥料。

農場邊上是白米鎮陳灣村5社,從我們站的地方看過去,能看到幾棵稀疏的柚子的綠。我問是哪兒,康一可說是一個叫徐志勇的農民種的。他說徐志勇開初種了10棵柚子,多年了都無收獲,陷入了自己初期種柚子時的怪圈。后來看康一可的柚子年年豐收,就干脆把柚子樹交給康一可管理,自己出去打工,每年分3000多元錢。康一可覺得這樣不利于徐志勇家庭發展,開始手把手教其剪枝,施肥、治蟲,幫其學會了技術,把柚子樹還給徐志勇自己管理,使他獲得了信心,回來從新干農業,新栽下了幾十棵柚子樹。

康一可的話讓我吃驚。我在意的不僅僅是他個人投入種植業,更在意的是他用學到的技術,幫助更多的人投入農業。

一個人只要認真專心,學習技術并不難,難的是毫無保留地傳技術,帶領周邊的人共同致富。

回到吃柚子的地方,重新坐下來,我說了剛才看到的情景,宋天文說,你看到的只是一點點,你不知道的是,康一可帶頭成立柚子專合社,吸納周邊300戶農民加入,分享自己成功的經驗,帶動起大家種柚子,現在年產柚子達到了100萬斤,收入500余萬元。

的確了不起。劉成云及時給與鼓勵。

我也覺得了不起。對于一個初創的專業合作社來說,達到這樣的規模、這樣的效益確實不簡單。康一可說,300農戶中,差不多占一半是另一個社的。可見,康一可這位年輕職業農民的胸襟和視野。農民很現實,這話似乎已經成為過去。事實證明,只要有好的產業,有好的帶頭人,農民就會把“現實”效應放大。

合江屬地有一半以上在烏蒙山邊沿,高山深谷,素以森林風景聞名,土質及自然條件得天獨厚。密溪、虎頭這樣的依山鄉鎮,是種植柚子的天然果場。回來的路上,宋天文告訴我說,康一可已經把柚子這一產業跨鄉鎮發展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也不作解釋,只教我改天去虎頭鎮看看,自然會釋疑。

從白米鎮康一可果園回來第三天,我隨宋天文來到虎頭鎮河咀村8社,特意去看看這里一個參加五老志愿者服務隊培訓后發展起來的柚子種植大戶。到的時候卻看到康一可在果園里,跟主人王承祿聊得正歡。

我問康一可怎么也在這里,王承祿說,他的柚子苗是在康一可那兒買的,栽下后就一直是康一可帶著專家來幫助技術指導,直到現在投產,康一可還常來。

王承祿44歲,雖然文化不高,卻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早年一直在廣東東莞打工,一年才回來一趟,錢雖掙到了一些,卻很難照顧到家里。父親去世后,連自家的責任田都沒人耕種,荒蕪了。近幾年,不少鄰居把柴山地開墾出來種上了水果,他覺得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于是,2011年回來,除了把自家的地經營好,還流轉了10余畝山地,從康一可那里買來柚子苗,種了300多棵柚子。前年投產,收入3000來元,去年翻了一番,賣了6000多元,預計今年會有1萬多元。

說王承祿有頭腦,不僅僅是種柚子,他還種了六畝荔枝,把200余棵荔枝樹全部嫁接成了品質好的黛綠、紅繡球、冰荔等高價值又暢銷的品種,今年冰荔賣到了600元一斤,試投產就賣了一萬多元。問到他打工與回來做農業相比,樂意選擇哪一樣時,他甜甜一笑說,還是回家自己干輕松些,沒有壓力。

從王承祿那兒出來,宋天文帶著我去看了一個叫李路路的柚子園。李路路是一個年僅29歲的小伙子,住在虎頭鎮五畝田村15社。他住的地方剛好在四川盆地邊沿的二級臺階上,再往上幾百米就是貴州高原。這樣的地方山多田少,森林覆蓋率高,很適合種植果樹。熱情的李路路一見面就拉我們去了他的柚子林。他很健談,一路上不住地說他家的柚子多么優質,到了地頭還鉆進林子里摘了兩個大柚子,說是一會兒剝開讓我們嘗嘗,套路就是打廣告。

從柚子林回來的路上,有人悄悄告訴我說,小伙子是浪子回頭,這副乖巧的面孔出現也就幾年。“這娃兒野得很,啥子都干,是拘留所的常客,直到幾年前種了柚子,娶了媳婦兒,才改好了。”

不方便直接問怎么改邪歸正的,我就問什么時候種的柚子。李路路說自己喜歡唱歌跳舞,跟著老爸去白米鎮演出時,認識了康一可,看了那個果園,心動了,才買柚子苗栽的。不過只是憑熱情,啥都不懂,剪枝施肥治蟲都靠康老師來指導。他叫康一可老師,可見是真心想學技術。他的柚子林只有2畝左右,不大,前年剛投產,賣了4000多元。今年看架勢,超過1萬元沒問題。

從虎頭鎮回來的第三天,突然傳來消息說宋天文摔了,躺在病床上。這個消息令我吃驚又疼惜。那天他下鄉指導荔枝管理,爬上樹樹去做示范,現場的人都叫他不要上樹,說年紀大了行動不敏捷,怕摔著了。他看一些人沒吃透要領,堅持爬上樹去,下來時不小心被樹枝掛住了,摔在了地上。幸好摔得不重,但腿被刮傷了,真正應了他老伴的話。

說實話,我很敬佩宋天文,一心撲在傳授技術,培養新型職業農民,但我更敬佩康一可這樣的年輕人,擯棄“技不傳人”的陋習,將自己學到技術毫不保留地幫助他人,推動共同致富。

“小心,又是一個大坑。”劉成云不斷提醒司機老曾躲著點走。“這條路怎么整得恁爛。”同時,也不忘發泄不滿。

早晨,劉成云連孫子上學都沒送,就催著我們快走。一早就出來,就是為了早點趕到,沒曾想遇上這段爛路。

我們去的目的地是福寶鎮渡口村一個叫福森專合社的地方,離縣城80多公里,還要爬很長一段山道,一般情況下,兩個小時能到。我們8點鐘出發,計劃10點左右到。路上,劉成云已經跟專合社的負責人權家成聯系過了,告訴的我們到達的時間,權家成在那里等著的。

我們去的目的是看專合社的規模。緣由是五老志愿者們在那里培育起了一個新型職業農民,發展起了一個新興產業。

在走訪過幾個典型的職業農民后,我看到了新型職業農民的巨大作用和效應,深深感到加速實施這一工程的迫切性。

那天,從雙旋子村回來的路上,宋天文跟我談起五老志愿者扶助的另一產業——石斛(當地人稱吊蘭花),說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問我要不要去看看。

在合江縣五老志愿者服務隊里,宋天文、溫健這樣的專家還有好幾個,比如高級農技師翟元既,比如高級畜牧師田榮涇,農技師張啟元等,只要是服務農業的事,這些人從沒退縮過。但是,挑大梁的還是宋天文,他是科技團團長,帶著一幫子專家東奔西跑,很有點像救火隊長,也的確做出了成績,他說有看頭的,應該錯不了。所以,我想都沒想就回他說一定要看看。

這個產業技術上是宋天文他們負責,但項目的發展卻是劉成云花的心血最大。比如與當地政府的溝通,立項、生產、技術支持、產品銷售等等,都是劉成云在做。去之前跟他一說,他就特別感興趣,鐵定要去,那段時間正巧市里搞五老志愿者服務大賽,他正好要下鄉選點,就一道去了。

福寶鎮渡口村的福森專合社在山里。過了福寶古鎮,窄窄的水泥路被修玉蘭山風景區的重車壓壞了,全是大坑小凼,很不好走。車走走停停,慢得像蝸牛,幸好不長,只有5公里。但是也耽擱了不少時間,到渡口村已經11點過了。

權家成正看到滿車身的泥漿,打趣地說:我還擔心你們過不了那道坎。知道他說的是出福寶場那段爛路,劉成云笑著回他說:別擔心,只要是到你這兒來,再難的坎也能過,笑著上前握手。我特地注意了一下環境,我們站的地方是半山腰,離山頂還有一兩百米,從這里往上,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林。落腳的地方是幾塊梯田組成的一小塊壩子,權家成鏟平了兩塊田搭建臨時住所,但還是簡陋。

權家成說現在已經好得太多,說話間用手一指,早先在再上一層的巖上,還要老火得多,有興趣的話一會兒帶你去看看。我要先了解概況,就回應說等一會兒再說吧。

我和權家成坐在他搭建做培訓用的大廳里,喝著用剛剛采摘曬干的石斛花泡的新茶。前邊一塊梯田下便是高崖,后面是蔥蘢的群山,透過窗戶,能依稀看到樹下油綠的石斛枝干在微風中擺動。他的妻子在一墻之隔的廚房里煮臘肉煮豆花,一名員工興沖沖提回幾條從后面小水塘里釣回來的魚。劉成云制止說,中午吃工作餐,別整魚煮肉的,搞復雜了。權家成一笑說,劉主任你坐,莫管,不是專門為你們整的。接著說他的一個戰友,患了癌癥,日子不多了,幾個要好的戰友陪著,送他這兒來散散心,魚是特地為患病的戰友弄的。劉成云這才放心坐下。權家成感慨地說:說實在話,整幾條魚吃也是應該的,出自我的內心。是你們五老志愿者的扶助,我這個福森種養專合社才有了發展,有了今天的的好日子。

我對他說的福森專合社不甚了解,他趕忙拿出一塊牌子,我看燙金底板上赫然寫著:合江縣福森種養專合社,下一排大紅字是《農民合作社,國家級示范社》,落款是農業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財政部、水利部等九部委。我肅然起敬,在這樣的大山里獲得國家級示范社的金字招牌,的確不簡單不容易。他說還有呢,又拿出一塊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和中國財政部聯合發的《科普示范基地》牌子,同樣金光閃閃。

權家成說他的福森種養專業合作社是2011年成立的,主要從事金釵石斛生產、營銷和科研。如今專合社已經發展到104戶成員,帶動起204戶農戶種石斛,流轉土地8000畝,發展石斛基地4000畝,培育出40多個金釵石斛生產大戶。

的確,無論是專合社的發展,還是國家所給與的榮譽,這一切都來得不容易。背后是汗水和艱辛,是付出。權家成當過兵,退伍后到糧食部門工作,是福寶糧站的負責人,吃著皇糧管著皇糧。2000年時國家對糧食部門改革,他本可以留下來繼續過收入穩定的日子,正是看好了渡口村這片石頭,才毅然買斷工齡出來自謀出路。

渡口村二層巖一兩百米的山坡上,絕大部分是人工林,與原始林相比,少了很多藤蔓,最要緊的是,這一帶的半山腰全是大大小小的亂石,樹木相對較稀,很適合栽種石斛。

或許不少人并不知道石斛是啥玩意兒,這里不得不給石斛打個廣告。石斛是一種瀕危植物,很好的中藥材,用于陰傷津虧,口干煩渴,食少干嘔,病后虛熱,目暗不明等。花供觀賞,采摘烘干后可泡茶制酒。川南人習慣稱之為吊蘭花,是因為多生長在黃桷樹、梨樹、樟樹等厚樹皮,樹干粗大枝葉繁茂的樹上。偶有長在石塊上,但必須是陰涼濕潤長有苔蘚,而且少見。石斛花姿優雅,玲瓏可愛,花色鮮艷,氣味芳香,被喻為“四大觀賞洋花”之一。據說,云南的傣族對石斛花尤為崇拜,不少人將它種植于自家的房頂顯眼的地方,為竹樓增添一道亮麗的風景。每年四月傣族新年,石斛開出一串串一年僅能燦爛一次的美麗花朵,愛美的傣家姑娘紛紛把花摘下,插在自己的頭上或衣物上,表示對對未來美好幸福的期待。

權家成是不是知道這個故事沖著石斛花到的渡口村不知道,但沖著石斛的價值做的決定是肯定的。這些年石斛被炒得沸沸揚揚,特別是傳說石斛能防癌,人們把它當成了寶貝。他通過查閱資料,實地走訪,知道石頭上能長出石斛來,才開始做的決定,下的決心。

開始小打小鬧發展緩慢,他也幾度懷疑過當初的決定,也曾經動搖過想放棄。后來合江縣對產業發展做出調整,鼓勵發展優勢產業,遇上了縣關工委五老志愿者,得到大力幫助,參加了培訓,邀請專家指導,發展逐步向好。近幾年,變化可用日新月異形容,栽種技術取得了重大突破,專合社日益壯大,收入年年拔高。2017年實現銷售收入800多萬元,專合社員戶平收入近1.3萬元。目前正與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合作,開發利用利用金釵石斛道地、產地產品,充分利用福寶原始森林公園這一得天獨厚的生態優勢,向國家農業部申報有機農產品、地里標志認定獲得成功。特別是帶動148戶貧困戶脫貧,實在是功莫大焉。

話聊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提議看看專合社的石斛,然后去看幾戶脫貧的農戶,他立起身興沖沖前頭疾走。越過一道土坎,左邊有幾個大棚,從敞開的口子看過去,能看到一朵朵球菌似的東西,他說試種的靈芝,一會兒回來細看。腳下不停,依舊直往林子里奔。

繞過幾片菜地、竹林和核桃樹濃郁的芳香,長得結實帥氣的權家成走在前面領著往山上爬。斜坡不長,但很陡。我穿了雙磨平底的旅游鞋,緊跟在他身后。林蔭下,碎石夾雜著泥土的細路,很有些濕滑,我差點摔倒。權家成說,你兩手揪著旁邊的樹枝慢慢往上爬。我只得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手上,攀崖似的往上爬,終于在一塊相對平坦的橫路的中間站住了腳。

在我一生里,在我的印象中,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片,長得蔥蘢的石斛。走進林子,就如同走進一座博大的植物園。大小橫豎、高矮不規則的石頭上,擠擠挨挨全是石斛。陽光穿透樹葉,稀稀疏疏地灑落,照在石斛厚厚的葉子上,折射出油綠耀眼的亮光。我禁不住驚嘆,沿著石徑貪婪地攫取佇立在石頭上的綠色。猜想,要是這么連綿數公里的石斛都在開花的話,將是多么壯觀的場景!遺憾的是,石斛花期已過,沒有看到最激動人心的絢麗。

轉過幾墩高大石頭,前面有一個人蹲在石斛叢中。好奇心驅使,我上前搭訕。那人說叫樊時貴,就是這渡口村7社的人。

我問他:“看什么?”

他說:“看石斛遭蟲害沒有”

我盯著他看的石斛:“遭蟲害了嗎?”

他說:“沒有。”

我很不解,問他:“這么貼近干什么,遠遠的不就能看見么?”

他擺擺頭笑著說:“你不懂。”

他說黑斑病炭疽病遠一點能看出來,有一種叫菲盾蚧的害蟲,寄生在葉片的邊沿或背面,要貼近仔細看才能看出來。如果遭了菲盾蚧,就只有把有盾殼的老枝集中燒毀。

他這一說,我也緊張兮兮地翻過幾叢石斛仔細觀察,油嫩嫩的綠色里并沒有遭蟲害的痕跡。他說要經常查看,萬一有蟲害好及時處理,免得大面積發生時打藥,這種自然生態下長起來的藥材,要保證它原生態的綠色特性。

一個普通農民,居然懂得保證原生態的重要性,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問他是不是特意來看石斛,他說是在這里干活的,每天都在和這里的石斛打交道,2011年專合社成立就來了。兒子兒媳出去打工了,孫子讀書,家里就是他們老兩口,山里沒啥可掙錢的,閑著也是閑著,在這里干活一年還可以掙2萬多元,劃算。

說完,他揚起笑臉,一臉的燦爛。這樣真誠、樸實的笑臉很感人。一個山里的漢子,因為能賺到錢,能讓生活趕上富裕就感到滿足,這是山鄉農民一種真摯而質樸的情感,真實的情愫。

從樊時貴身邊離開,我一邊走一邊在想,像渡口村這樣的山村,要是沒有一個支柱產業,沒有集體發展形成規模,農民要脫貧致富的確很難。由職業農民帶動專合社的興起,代表了一種潮流,一種抱團取暖的新的形式,給農民帶來的利益是實在的,可持續的。農民在困頓中突然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喜悅是自然的。我腦海里不斷閃出那張充滿幸福感的笑臉,毋庸置疑,他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

權家成說除了渡口村,他的福森種養專合社已經把觸角延伸到了另一個貧困村穆村,到穆村發展起基地。問要不要去看看。劉成云一看還有時間,便說去吧。

渡口村與穆村相隔并不遠,也就幾里地。順巖而行,翻過幾灣幾個坳便到了穆村6社,一個叫段世友的農民在路邊等著。權家成給他打的電話。

段世友的石斛栽下才一年多,沒有成林,顯得疏落。不過,300畝的面積不算小。宋天文摘下一支看了看,說長勢不錯,管理好點,明年就成林了。我問怎么想到一下種這么多石斛,段世友說是跟權家成的福森專合社合作,有底氣。

怎么個合作法?我問。

權家成回我說,貧困戶用閑置的山林地入股,林木一根不毀,林權不變,石斛由專合社出資種植、管理,收入二八分成,專合社占八成,貧困戶分二成。也就是說,山林權屬還是貧困戶的,林子還是原來的林子,貧困戶只說聲“同意”兩字,給專合社經營,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管,就可以分到石斛收入的20%,這簡直就是無本的買賣,貧困戶豈有不愿意之理?

除了段世友、貧困戶李小平也種植了300畝,黎先柱種植了20畝。權家成指著不遠處的幾片樹林說。

林蔭下,我聽見權家成問段世友,還有多少戶人家的樹林適合種石斛。穆村6社也全是山地,除了樹林還是樹林,但并非所有的樹林都適合種植石斛。段世友說還有五六戶,但大多像黎先柱那樣的小片林子。

權家成嘿嘿一笑說,不怕,種上多少也能增加點收入,這陣過了我去找他們。

離開福森專合社時已是下午,天空稀稀疏疏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在權家成用水泥鋪就的壩子里,回頭向山腰看去,雨霧彌漫了整個森林,一箭之外的一墩石包上,幾叢石斛張開葉子,盡情享受著甘露的沐浴。我心想,樊時貴、黎先柱們這樣的貧困戶所得到的幫助,不正像這下著的小雨?

回程的路上,我跟劉成云、宋天文說起對這些新型職業農民的震撼和驚訝,我說完全沒料到關工委這個成立于2010年5月的合江縣五老志愿者服務隊,會有如此大的魔力和召喚力,會獲如此的成就,培育出了這么些前景看好的新型職業農民。劉成云告訴我說,其實五老志愿者服務隊成立的宗旨就是為農村基層群眾免費提供各類服務。范圍包括思想、法制、家庭、科技、文藝等領域。沒想到一下去服務就很受歡迎,激發了隊員的創新熱情,然后就每年確立主題,以主題宣講、業務培訓、關愛助困等形式深入基層服務。年服務對象3萬多人次,助孤、助殘、助困、助助業青少年1500多人。

回來后,在同陳維國去榕山鎮匯洞橋村時,再次聊起這個話題。陳維國說:“現代職業農民培訓是我們的一個前瞻性項目,是為農村經濟發展培育急需的人才,助力鄉村振興而開展起來的,這幾年已經培訓了6200多人,培育出了一批真正的新型職業農民。這個路子我們走對了。”說到這兒他臉上露出少有微笑,也表露出一種自信。他說中央2017年出了一個38號文件《關于加快構建政策體系培育新型農業主體的意見》,這個文件說得很明白:堅持在家庭承包經營的基礎上,培育從事農業生產和服務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系我國農業現代化的重大戰略。要求農業部2018年培育100萬人以上的現代新型職業農民,到2020年,全國新型職業農民總量超過2000萬人。我們搶先了,走在了前頭。

他說的沒錯。

從我所親身體驗到的、看到的和聽到的來看,陳維國所說無疑是比較中肯的。在我所走訪過的人中,之前很少懂農業技術,特別是年輕人,有的甚至從來沒有與農業打過交道,想都沒想過要留在鄉村以農業為職業。是五老志愿者的培訓和實地指導,讓他們學到了一技之長,發現農村真的大有可為,留了下來。比如種植真龍柚的康一可,在獲得收獲后說:“參加培訓前不懂技術,只曉得埋頭苦干。培訓后請了專家指導開展肥水管理,病蟲防治,修枝整形,人工異花授粉,真龍柚個頭變大了,品質變好了,產業規模擴大了10倍,產量增加了40倍。經濟效益提高40倍。”又比如大學生袁海通、倪小成,通過縣五老志愿者服務隊專業培訓和指導幫助,帶動村民種植荔枝致富,搭建電商平臺,首創“果權量化入股,銷售收入分紅”新模式,將農分散戶的果樹和經營權集中在一起,實現對果園的“五統一”管理,帶動一方果農收入成倍增長。

從收集到的信息中,我感受到了合江縣五老志愿者對農村發展的嘔心瀝血,對農民富裕的助力,對國家命運的擔當。一大批新型職業農民從這里崛起,就是最好的注釋。

立冬過后,我想看看新型農民冬天在做什么,趁去望龍鎮,順便給康一可打電話,問他在干什么。電話里傳來嘈雜的聲音,他說正在整地做苗圃。我趕過去,他一見到我就呵呵地笑,一副開心的樣子,說柚子摘了,人就輕松了,今年多整點苗,好多人要呢。

地里,六七個人在碎土。

他陪著我轉了轉,我們站在一棵很老的桂圓樹下道別。桂圓樹的葉子呈現兩種反差很大的顏色,墨綠的是老葉子,閃閃發亮的是新葉。兩種顏色在陽光下好像新舊兩代農民在對話。康一可說,明年秋天,柚子成熟時,你再來。

我說,一定再來。

 

作者簡介:

胡正銀,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于四川合江縣。當過農民,教過書,縣委宣傳部做過新聞工作。20世紀90年代后期 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副刊、四川文學、四川日報副刊等數十家平面媒體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二十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血房子》、《苦旅》,小說集《紙鶴飛》《西鳳坡》,散文集《折痕》、《老街》。報告文學《再訪羅壩灘》獲第十一屆四川日報文學獎。長篇小說《雪房子》獲瀘州市第四屆政府文藝獎一等獎,《苦旅》獲瀘州市第一屆政府文藝獎三等獎,散文集《折痕》獲第二屆瀘州市政府文藝獎三等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合江縣作家協會主席、合江縣詩聯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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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羅昱、高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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