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條道路通羅馬。”但是位于大渡河大峽谷云端之上的四川省漢源縣永利彝族鄉古路村,不但不通羅馬,而且不通騾馬。
而這正是我們踏上古路之路的必由之路——探究一條路從無到有、由窄而寬、自陡峻變得舒緩的演進歷程。
1973年,縣委書記吳志成去過一次咕嚕巖。上山不容易,下山就更難了,他是蒙了雙眼,由當地人捆在背架子上背下山的。正因為蒙了眼才敢下山,吳志成說,“購留各半”的政策,古路村就免了吧。吳志成的古路之行不僅讓古路村得了實惠,還讓村長駱國龍生起野心——既然吳書記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城里有的往后農村都會有,那么,北京有公路,成都有公路,縣里有公路,我們是不是也會有公路呢?怕別人笑他“東想西想,光吃不長”,駱國龍沒有對任何人袒露心聲。
似乎是在眨眼之間,吳志成去古路時才一個多月大的蘭紹安已經做了新郎。就是這個蘭紹安,連人帶背篼從鋼梯上掉下懸崖,十八歲的小伙說沒就沒。駱國龍坐不住了:都說共產主義遲早要實現,等了這么久,政府的人是來過不少,但共產主義一直都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我們等不來共產主義,難道就不能主動去找一找嗎?他對自己說,你是村長,如果村干部只曉得每天到老百姓家里吃茶喝酒,這是混陽壽!
1987年的正月十三,駱國龍下山來了,找共產主義來了。
駱國龍是單槍匹馬下的山。
臨行前,他約過村支書李國清。李國清問他:你有幾成把握?駱國龍說:一成也沒有。李國清說:那還是別去了吧,相信組織,有條件時組織上不會不管我們的。駱國龍說:我們也是一級組織。李國清說:所以才要顧全大局,不能給組織上出難題嘛。
駱國龍沒有堅持說服李國清。他知道,除了不為難組織上,書記不愿出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數百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已經讓古路人養成了故步自封的習慣,與外界溝通交流,對村里多數人來講,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是生活中的多余和浪費。何況那時候,多數的古路人,漢語都說不利索——包括支書李國清。
知道縣民委的嘴巴專門為少數民族說話,駱國龍一路打聽找上門去。
接待他的是縣民委主任丁甫全、副主任代盛杰、辦公室主任辛順才。
丁甫全與駱國龍已不是頭一次見面。丁甫全1980年底從片馬彝族鄉調任縣民委主任,當時的副手萬英福是永利鄉萬家村人。萬英福不止一次對他說:整個漢源縣,日子過得最遭孽的就數古路村了,吃個水還要拿命來換。丁甫全撇撇嘴說:你把牛再吹大點呢?萬英福說:不用吹都大得牽不動了,不信你去實地看看。這樣的話說過幾次,1982年4月里的一天,丁甫全果真一個人去了古路村。先坐班車到烏斯河,再從烏斯河趕慢車到長河壩。出了長河壩火車站,他想找個人問路,可眼前只有亂石嶙峋、野草萋萋。好在出發前他打電話問過鄉上,順著大渡河下行七八百米到一線天峽谷,從峽谷入口攀援而上就是癩子坪。一線天的險峻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身臨其境,才嫌想象的奔馬只長了四只蹄子而不是八只。半路回去太丟人了,仗著那年不到40歲,假裝是個年輕人,他一連翻過三道天梯,越過翻天云,到了癩子坪。眼前,張牙舞爪的貧窮觸目驚心;耳邊,癩子坪隊隊長蘭明福的介紹在他心里響起一個個炸雷。那天晚上,他住蘭明友家。躺在床上,想起蘭明福說到本隊蘭友順背水時被石頭打到巖下,一個大男人竟然熱淚長淌,他的睡意被蘭明福的淚水沖潰了大堤。天亮時終于是睡著了,然而剛剛把自己交給周公,一只從頭頂路過的公雞在他臉上留下一攤熱乎乎臭烘烘的東西。距離山下最近的寨子尚且如此,咕嚕巖上又會是啥樣子?他想去看看。想過又想,還是別去為好,要是從巖上滾下來,尸骨都撿不齊全。然而最后他還是上去了,在咕嚕巖教書的民辦教師姜彭亮上山路過癩子坪,他一狠心跟在了姜彭亮的身后。
兩個人就是那時候認識的。那天,丁甫全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澆成落湯雞,連人帶衣服烘烤在姜彭亮生起的火堆旁。聞訊而來的駱國龍問他:是不是你這次來了,古路就有水吃了?丁甫全說:不瞞你說,縣民委賬上一年只有萬把元的不發達地區發展資金,全部砸到古路,這個事也擺不平。他進一步解釋了“擺不平”的雙重含義:古路全村的水不是萬把塊錢能引來的,更何況,全縣有四個民族鄉,這點錢全放到一個村,其他人不把皮給我剝掉三層才怪。駱國龍難掩臉上的失落:這么說,你不來可能還好點——聞到肉香沒肉吃,倒不如香氣都聞不到的好。丁甫全說:肉要一口口吃,水也要一口口喝,我想辦法先解決癩子坪吃水問題,山上幾個組,以后慢慢想辦法。回去以后,丁甫全果然擠出來差不多2000塊錢接通了癩子坪的水管。
后來我采訪丁甫全時,70多歲的老人家雖然精神矍鑠,但因為時間太過久遠,當時很多細節都已在他腦子里模糊掉了。只是說到水管,丁甫全講了一個插曲:整個漢源縣都買不到合適的鋼管,不得已,他跑到金口河物資局找熟人開了“后門”。然后,又給鋼管買了火車票,這批“貴客”才從金口河到了長河壩。他說:我說這個的意思是,那個時候不光古路窮、縣里窮,國家也窮。
閑篇翻過,繼續來看只身出山的駱國龍可有斬獲。
辛順才把一杯熱茶端到跟前,駱國龍才想起,剛才買的一包“大紅梅”還沒派上用場。給屋里人一一敬了煙,駱國龍直奔主題:丁長官嘞,一晃幾年了,大家都盼著你再到古路看一看。
辛順才瞪他一眼:你這同志,在說啥子!共產黨里沒有長官,只有同志。
是,是,丁長官……同志,你們好久再上去調查調查,研究研究?
丁甫全搖搖頭:你們那地方,現在想起來,腳桿還在打閃閃!
辛順才目光順著丁甫全的臉往下滑,一直滑到腳背上,又沿著反方向爬上來:主任,你腿沒閃啊!
丁甫全半咧著嘴“呵呵”地笑,駱國龍也是看糊涂了。雖說糊涂卻也不忘替他辯白:你們不曉得,我們古路村,真的是遠得貓不吃狗不聞……
辛順才這才正經起來:曉得曉得,古路這地名,丁主任說得我們耳朵都起繭了。
丁甫全盯他一眼:左耳進右耳出,起不了繭。
說話間,煙也抽得差不多了,丁甫全將煙頭掐滅在一個茶色玻璃煙缸里,看著駱國龍,正色道:正月十五前都是過年,年要過,龍門陣要擺,正事也要辦。老駱,有啥想法,開門見山吧。
駱國龍臉色變得肅穆起來:這次來,我想說說路的事。
說到路免不了提到丟在路上的一條條人命,其中就有蘭紹安,提到蘭紹安,自然就講起他的岳母蘭明秀的經歷。蘭明秀出生在癩子坪,11歲那年,咕嚕巖申紹云背她上山,做了童養媳。蘭明秀上山不久,父母就舉家遷到了涼山州甘洛縣蘇雄區。兩地直線距離只有幾十公里,因為沒有路,仿佛隔著萬水千山。她再次見到母親和哥哥、妹妹是在20多年后,那時父親已不在人世。蘭明秀好歹下過懸崖下過山,可村里被路困住雙腳、一輩子在村里坐井觀天的人,一口氣能說出一長串:五組李可民恐高,這一點正好和妻子柴永淑“門當戶對”,從小到大,他們從沒出過村,也沒看見過山外的樣子;二組李忠會不懂漢話,不敢下山,他目光到過的地方,就是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駱國龍的姑父李福貴長得一表人才,可惜年紀輕輕落下腿疾,人生后幾十年的生活空間再也沒有變化……
講著講著,駱國龍的聲音就小了下來。每個名字都是一塊冰涼的石頭,那些石頭堆在一起,堵在胸口,壓疼了他,壓低了他的聲音。幾乎與他的聲音灰暗下去同步,“沙沙”的聲音在耳邊響亮起來。下雨了,他以為。卻不是,是一支支筆在紙上奔走,大路朝天的樣子。
筆都有路,又寬又平的路,而人沒有。講到這里,駱國龍對我說,這句話他也給屋里那三個人說過。他們怎么說?我問。他說:停下筆,丁甫全的話走了岔路,丁甫全說路就不說了,說點別的吧。
丁甫全是對路的事情不感興趣,還是除了對路,對別的也感興趣?駱國龍吃不準丁甫全的意思。但他知道,并不是所有聲音都有機會被人聽到,古路需要的,不就是機會嗎?所以,顧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讓說,我就說,接著說。
這就說到了電。如果有電,老書記劉世金、方勁田四歲的閨女、五保戶尹國慶不會說沒就沒,不會死得慘不忍睹——他們的死,都是因為沒有電。活下來的人就不慘嗎?竹篙、火把、煤油燈,解放這么多年了,這些東西還沒有解放。黨中央的聲音我們都想聽,但沒有電,我們只有聽風吼,聽雷鳴,聽鳥叫,聽猴子肝經火旺從早鬧到晚……
駱國龍又說不下去了。丁甫全和代盛杰不約而同地從筆記本上抬起目光,對視一下。代盛杰說:還有啥子問題,接著說。
見駱國龍有些遲疑,辛順才往他的杯子里加了水,遞到跟前:就當擺龍門陣嘛,來都來了,多擺一會兒也沒關系。
一口茶下去,心里的話又浮了上來。駱國龍說:你們不嫌棄,我就再倒倒苦水。古路吃水也成問題,丁主任也是曉得的。村里人基本上靠“沁水”吊命,“沁水”,就是從山底下沁出來一股水,拿石頭圍成一口井,一滴也不許放走。從地底沁出的水,有的拇指粗,有的小指粗,有的夏天還拇指粗,到了冬天卻沒有筷子粗。水是靠桶背回家的,半夜就要起來排隊,要是起得遲了點,吃水就得靠借。能不能借到水喝,要看你的人情……
駱國龍本不想細說,畢竟他不想跑題太遠。見他們聽得認真,代盛杰和辛順才還一臉狐疑的樣子,他才沒忍住下面的話——古路一共六個隊(原來叫隊,現在叫組),一隊叫流星,30戶人分住兩個寨子。一個寨子背一次水要走不下十拐路——路遠,走一程,累了,拿拐子撐著水桶休息,叫一拐路;另一個寨子,老水井出水量比奶水還少,頭天夜里雞叫三遍出發,排在前三的可以打上一桶,接下來五個可以得半桶,后面的就是空桶。二隊斑鳩嘴,吃的水從深山老林里引出,引水的木頭中間開槽,將槽連成一條線,看起來也像是條水溝了。水量不用擔心,但山上一掉石頭,打得落花流水。重新找木頭開槽容易,再把“水溝”接起來就難了,有人為這個摔斷了腰。三隊咕嚕巖是唯一不愁沒水吃的。占著地利,1958年從黑馬溪引水開田,山上人也想吃大米飯呀。堰是開出來了,但古路的地土層薄,水一來,泥巴順著石頭往下滑,像坐土飛機。好在是有長流水了,但堰是泥巴糊出來的,流進缸里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泥漿。四隊崗崗上和一隊差不多,兩口井,一口出水量小,另一口半天出不了一桶水,還隔著一個小時的路。五隊馬鞍山水倒豐盛,但是路遠,差不多到了金口河。丁主任出馬以前,六隊癩子坪也是背水喝,要翻四五個埂,背水路上,石頭掉下來砸死過人。如今倒是好得多了,也難怪,山上幾個隊的人說丁主任辦事不公平……
說丁主任辦事不公平,駱國龍用的是激將法。為了將自己的小心思隱藏起來,他隨即又說:現在山上幾個隊吃水各有各的難處,但用水差不多都是一個樣,洗完菜的水洗臉,洗完臉的水洗衣,洗完衣的水喂豬喂牛……
那洗腳呢?代盛杰忍不住問。
還有洗澡?問話的是辛順才。
駱國龍的回答是他們怎么也想不到的——衣裳還幾年沒洗一回,洗啥腳和澡!
他們沒有接話,駱國龍也沒有往下說或者轉換話題。什么也不說其實也是一種訴說。有時候,一刻沉默等于千言萬語,勝過千言萬語。就像現在,很多語意順著駱國龍的話頭奔涌著翻滾著轟鳴著,它們在巨大的靜默里咆哮,掩蓋了一切聲響。
再深的井也有個底,再寬的河也有個岸。緩緩將筆記本合起來,丁甫全說:你說的我們都記下了。誆誆哄哄的話我就不說了——這些問題,一時半會兒,我們也無能為力……
那你們還讓我說?!駱國龍急得站了起來:這不是脫了褲兒打屁——多余的事嗎?
代盛杰哈哈笑了:你先聽丁主任把話說完嘛。
丁甫全也樂了:都說我性子急,看來還有比我更火爆的。我說這些問題一時不能解決,但沒說過一件不能解決呀。
駱國龍松了一口氣:這彎繞得,比金剛藤還長!——那,我們就細細說說修路的事?
丁甫全搖搖頭:片馬、永利、宜東、料林……通鄉公路還成問題。全縣不通公路的村至少還有一半,你們那里修路難度太大,花錢太多,干不成,干不成。
一點可能都沒有?
不是——是半點可能都沒有!
那就拉電線,讓大家也看看電燈。
錢都不說了,山高路遠,電線桿子咋爬得上去?丁甫全接著搖頭。
只剩下一個選項了。駱國龍說:水,如果能把剩下五個隊的水管拉進一家一戶,你們也是功德無量了。
沒想到的是,丁甫全還是搖頭。駱國龍急得頭頂冒汗,丁甫全卻在這時候開了口:共產黨不講功德,只講工作。不過做工作要先搞調查,不能狗熊按鍵盤——亂彈琴。
工作無量,工作無量!駱國龍忙不迭地說。
笑聲重新灌滿屋子。
今天不逼著他們咬出個牙齒印,只怕是夜長夢多。這樣一想,駱國龍也不怕人笑他性急了:三個月之內,你們能不能到現場來看看?
在縣城雙通巷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村上,駱國龍馬上召集村組干部開會。聽說縣民委領導要來現場研究解決吃水的事,大家興奮得直吞口水。興頭上李國清問了一句,先不是說爭取修路嗎,咋十八扯扯到水上去了?聽說駱國龍原來是去爭取修路的,組長們的興奮勁就往下滑了一截,到手的鴨子飛了似的。駱國龍理解大家的心情,也就顧不上委屈,他開導大家說:油茶沒吃成,喝口水也不錯,只要把命吊著,就不怕往后沒有好日子過。
古路村不再喊渴。但古路村人的渴望,生長得更加旺盛。
——路,用于行走的路,不同以往的路,連通世界的路。
多年前,駱國龍生成并埋藏心中的秘密,也許算得古路通村公路的時間起點。但是,一只鳥撼不動一棵大樹,一滴雨流不成一條江河,僅憑心中一線微光,照不亮遠方的重巒疊嶂。漫漫長夜里,冷依偎著冷,黑疊壓著黑,守夜人的眼睛卻沒有因此陷入混沌。
絕壁上的天梯,用鋼材替代木頭,最先也被當成是“異想天開”。彭玉祥說,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也好,一個地方也好,只有不敢想,沒有不可能。干成一件事,你要先把膽子放野,再把兩手放開。
頭上頂著皇木區委書記帽子那些年,皇木區下轄的五個公社在彭玉祥眼中,無一不是“一身癩子沒擦處”。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的皇木區勞動力銳減,大片耕地荒蕪,群眾生活缺口糧,農業生產缺種子,人畜飲水嚴重不足,基本口糧靠國家返銷,苞谷、蕎麥,甚至洋芋種子都要到外地調運。數不勝數的大麻煩小麻煩中,最讓人頭疼的,除了古路村出行難飲水難,要數區機關所在地皇木場,上千人守著一口老井日夜排隊,“水桶長龍”龍頭在井口晃動,尾巴卻一直拖到街心。
彭玉祥正鬧頭疼呢,有區上干部向他反映,古路村有人和鐵路局談條件,說我們支持你們修鐵路,你們還是幫我們一把噻。
——把木梯換成鐵梯,他們也太敢想了。反映情況的人說。
這些家伙!彭玉祥一聽馬上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打鐵道兵部隊的主意,他們腦殼也太——夠用了嘛!
當時,作為“三線”建設重點項目的成昆鐵路有十七公里在皇木區境內,東起永利鄉馬坪村白熊溝,西至烏斯河鎮蘇古村大渡河鐵路大橋。僅就長度而言,這是一千一百零八公里成昆線上不起眼的一段,從施工的角度來說,卻是成昆線上最艱險的一段。箭在弦上,不得不發。1958年7月,國家義無反顧地組織十余萬鐵道兵展開全線會戰。工程施工由鐵道兵部隊擔當,后勤供應、材料運輸由地方負責。既然軍民一家人,家里有難處,怎么就不能拿到桌面上說呢?
不知來處的“金點子”讓彭玉祥禁不住熱血沸騰。皇木境內鐵路工程由鐵二局七處、十一處負責施工,七處安營烏斯河,十一處扎寨長河壩。又一次組織群眾上門慰問、送米送菜時,彭玉祥向鐵道兵部隊負責人倒起苦水:古路那條路上,出過的人命數不清;街上那口井呢,干得煙都冒起來幾丈高了。負責人一開始也動員當地干部群眾自力更生,畢竟他們也是軍令如山,但當彭玉祥用手在一線天崖壁上指出一條若有若無的路,接著又講起那些發生在路上的故事,對方也就沒有把話接著再往下說。彭玉祥的話匣子卻關不住了:按照方案,皇木堰要從與洪雅縣接壤的“七百步”引水,全長二十公里,沿途多是懸崖絕壁,打炮眼得從山頂用長繩將人攔腰捆住,懸在空中作業。1958年,大家也曾“自力更生”過,只是傷亡慘重,開工不到兩個月就停下來了。要不是山窮水盡,你們建設任務這么緊,我們也不好意思來打麻煩!
只隔了一天,鐵路局黨委研究后作出答復,鐵七處派四十名精銳開拔巖窩溝,啃下皇木堰全線最硬一塊骨頭;十一處負責用鐵道施工材料更換絕壁木梯。
任務重,時間抓得也緊,僅僅一個月,十三道鋼梯深扎在絕壁之上。
世上還真有“高射炮打蒼蠅”這檔子事!驚訝之余,任成立從中看到了給古路村修一條路的可能性。
我是經過好一番輾轉才聯系上任成立的。任成立1983年到縣交通局任副局長,直到退休一直分管工程技術,1988年就去過古路。他是被丁甫全生拉硬扯去的,過翻天云時他就想打退堂鼓了,到癩子坪,目光在絕壁上爬兩步滑一步,腳下也不由得發軟發顫,任丁甫全怎么說,他都不再往上爬。天梯太陡太險,他被嚇著了。讓他望而卻步的還有錢。修路要錢,哪里有錢!當時縣交通局賬上每年都有一筆資金,專項用于民橋民路維護。那怎么說是沒錢呢?錢太少,每年萬把塊,有和沒有差不多,只能撒撒“胡椒面”。再說那點毛毛雨全縣六個區四十個鄉鎮都指望著雨露均沾,你敢全部下到古路去嗎?就是全部下到古路,一陣跑山雨,也把硬巖澆不透。
后來丁甫全又找過任成立幾次,任成立都是躲得過就躲,躲不過就拖。遇到垮山、塌方斷了鄉道,也只是補助千把塊意思意思。縣上領導打招呼,出手大方些,也不過是把國省干道上的炸藥雷管勻些過去。再高一點的要求就無能為力了,任成立曾跟一位嫌他“小家子氣”的縣領導頂過嘴:就是把我賣了,也湊不出你要的那個數!鄉道尚且如此,村道可想而知——何況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古路。
家底都在手上,手上卻空空如也,難怪地委書記楊水源連續兩次到古路村都沒敢跟村民提起半個“路”字。背地里,楊水源卻著實是為古路村動過一番腦筋的。從古路回來,同縣上干部座談時,修路的思路他也小心翼翼提過,縣上一叫苦,他也就沒有把話接著往下說——再說說不定他們就會向他伸手,可自己手還打不伸展呢!于是想到了搬遷。古路村沒有路,可古路人有腳啊,一走了之,走之而后快,多好。可搬遷是更大的問題:民以食為天,土地哪里來?河谷地帶交通便利、糧食產量高,可山下人口早已飽和,那點地只夠他們勉強果腹。又有人提出往皇木鄉一帶搬,皇木鄉地廣人稀,調地問題不大,可那兒海拔比古路還高幾百米。“人往高處走”,山區沒這一說。
還是考慮以后給古路修一條路吧,楊水源說。以后是多久,他沒有說。只是,自此,為了古路有條路,丁甫全跑得更勤了。不光自己跑,還拉上任成立、代盛杰和縣領導一起跑。不光往村上跑,還往地區和省上跑。也不光送請示、遞報告,還削尖了腦袋把厚厚的信封沒完沒了地往上送。
信封里裝的什么?信封里的東西怎么來的?給出答案之前,先講一段插曲。
其實,自駱國龍第一次下山找路,他如饑似渴的眼神就一直在丁甫全腦子里揮之不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丁甫全知道。當個“甩鍋匠”省心又省力,可他怕挨罵。古路人背后罵他吃糧不管事,這個可能是有的,但他不怕這個。被人罵的當官的又不缺他一個,罵過風吹過。他怕的是自己罵自己:古路人被路逼得都快沒活路了,拿著政府俸祿,如果坐視不管,那是良心被狗吃了!
丁甫全召集民委的人群策群力寫了一個報告,說古路的貧窮與落后,說古路出行的種種不易,說那條路上丟了多少人命。報告寫好后往地區民委和交通局送了兩次,換來的卻是白眼。人家說,寫下“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是李白,你們把這古路吹得天都蓋不住,你們不是李白,是日白!
也不怪人家不信。最開始,自己不也不相信有古路這樣的人間絕境,不相信古路之路難比登天嗎?
那就請你們去現場看一看吧!丁甫全不甘心就這樣被打發走。
眼見為實,理是這么個理。更大的理是:地區民委一共也沒幾個人,事情太多,安排不出人手。
放棄一件事比堅持一件事容易不止百倍,丁甫全對自己說,也對同事們說,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硌掉幾顆牙,這條路我們也要堅持走到底。
于是,代盛杰又一次去了古路。代盛杰不是一個人去的,跟在他身后的也不僅僅是單位同事,還有來自縣廣播局的“名記”——攝像記者程慶松、文字記者馬軍。
在多年以后擔任過市民族宗教事務局局長的馬軍記得清楚,他們是1991年5月1日上的山。事情自然是有來頭的。在地區碰了釘子,丁甫全找縣委領導訴苦。訴苦不是丁甫全的強項,不過,要說爭取領導,丁甫全也有一套。原原本本匯報了地區民委的答復,不待領導發話,丁甫全提出應對之策:他們來不了古路,我們就把古路搬到雅安!
就是愚公還在,就是有一百個愚公,那么大座山也不可能移到一百五十公里開外,丁甫全這是瘋了嗎?當然不是。他是從一個成語里受到了啟發。四兩撥千斤——攝像機不止四兩,古路在他心上,確是重比千斤。
程慶松的任務不言自明,又不需要出新聞稿,馬軍又是來干什么的呢?當然不是看安全了,他的安全還要人看呢!出發前,領導做了交代,要他寫一個調查報告,越詳細越好,越生動越好,越有鼓動性越好。領導甚至不僅把“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的字面意思和深刻內涵以及兩者之間的邏輯關系做了深入淺出的闡釋,還著重就“道”和“妙”的特殊意味做了意味深長的點撥。馬軍的思想壓力隨之而來,正合了領導本意:有壓力才有動力嘛!
這次古路行,程慶松的攝像機鏡頭一路上替他大睜著眼睛:車過烏斯河,就算是進入了大渡河峽谷。地處橫斷山東緣的大渡河峽谷是我國一、二級地形階梯階坎上高差極大的部位,兩岸崖坡幾乎都是直上直下、如劈如削。峽谷底部,大渡河河面寬度約略等同于兩岸間的距離,而河寬不過三四十米,最窄處只有不到二十米。谷底幾乎全部為河槽占據,汽車貼著左岸前行,越是往前,河面越窄,眼前越暗。太陽起了個早,這會兒也在滿負荷工作,可擠進這窄而幽深的峽谷的只有一線天光。真正的“一線天”到了,這是大峽谷左岸的一道峽谷,一道更窄、更陡的峽谷。一線天是成昆鐵路“一線天橋”得名的來由,還是古路村的入口、一部古老史書的封面。往山上走的小路寬不盈尺,而且大約只有百步。百步之后就是九十度——連八十九度都不是——的絕壁。說刀削斧砍的絕壁直聳云霄,那是夸張了,山往天上爬,也要喘氣也要休整——爬出一截,會往后仰出一段斜坡,待攢足了力氣,再垂直向上。往上多高喘一口氣卻沒有定準,有幾米十幾米的,也有幾十上百米的。眼下這道斷巖就只有三五米,一道鐵梯就上去了,頂多算是個下馬威。過不多遠,又是一道天梯,連著一道天梯。程慶松只好把攝像機交到別人手上,待氣喘吁吁爬上去,再要回來,小心翼翼端著,膽戰心驚地從鏡頭里往外看。最考驗人的還是咕嚕巖。那是一道三百多米高的絕壁,從癩子坪看過去,崖壁像是刀切過的豆腐,刀口落下去時,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剛好與地平線成直角。這地方是不可能有人爬得上去的,這是程慶松的第一印象。但代盛杰說了,辛順才也說了,巖上有路、真的有路,他才在半信半疑間被他們夾在中間往前走。走到近前,果然看見了他們所說的“路”。崖壁的確是直起直落的,只不過,就像上了歲數的人臉上會有皺紋、會凹凸不平,山巖上也有坑洼起伏,巖層間也有參差錯落。那些起起伏伏的坑坑洼洼便是天然的路基了,時隱時現的小路,看得見人工開拓過的痕跡。巖層交錯之處,正好可供鐵梯落腳,一二三四五六……程慶松數了數,絕壁上趴著十道天梯。程慶松不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的路,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接下來,他要把自己的腳印留在上面,印在空中。信與不信這個時候已經不重要了,程慶松是帶著使命來的。他承認自己這一路走得吃力走得驚心走得窮形盡相,重要的是他上去了,這已足夠安慰自己。
軍人出身的馬軍雖說不上淡定,身體緊貼在巖壁時,至少沒有像程慶松那樣兩腿哆嗦到差不多讓一座山都跟著他的節奏顫抖。他所承受的壓力卻并不比程慶松要小——“拿出一份有分量的調查報告”,他掂量得出“分量”二字的分量。除了擱置在天梯上的時間,他的嘴、耳和手一刻也不敢閑著。古路這個地方,他的耳朵早就不陌生了,但當身臨其境,那些丟失在路上的魂靈,以及他們的故事,仍然讓有備而來的他,對生活之重與生命之輕無言以對。
這些都是村人交付給記憶、記憶交付給馬軍、馬軍交付給我、我又從村民那里得到印證的古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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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占著地利,咕嚕巖上有一項營生叫燒堿灰。堿灰輕,可以拿下山,換油換鹽換布。慶少云砍了一背柴回家,走了一段橫巖,就要上天梯了,他側過身子,準備攀援。這條路已經和他很熟了,但背上的柴是新柴,其中有一根,也不知本來就長,還是從柴捆中滑出一截,杵在了硬巖上,硬巖被戳疼了,反手一推,慶少云滾下巖去。
十八歲的蘭紹安是慶少云的妻弟,陪新婚妻子回咕嚕巖的娘家,算得夫妻雙雙把家還。去時捉了一只雞,回癩子坪,老丈人讓小兩口背點洋芋回去。蘭紹安體能好,走得快,下天梯時走在前面,妻子申其鳳想追追不上。快到巖邊,還是沒追到人影。鬼在攆你唆?申其鳳在心頭嗔了一句。到了巖邊仍沒見著人影,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伸得超出了懸崖邊緣,還是沒看見。申其鳳心里緊張起來,莫非……當然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側身踏上天梯。人是一格一格沉下去的,順著腳尖往下沉的目光,因而很是顛簸。落在柴棍上的目光突然有一格落了空——手腕粗的橫檔一端和龍骨連在一起,另一端卻有氣無力地搭在下一根橫檔上。申其鳳心里一下空了,比橫檔原來的位置還空,比峽谷兩岸圍起的寂靜還空。把天梯龍骨與橫檔捆綁在一起的山藤年老體衰,蘭紹安踩上橫檔時,人的重量加上背上洋芋的重量,老邁的山藤無力挽留,山藤撒手,橫檔脫逃,失去支撐的蘭紹安墜下天梯……這是申其鳳所分析的,也是后來被驗證了的。申其鳳卸掉背篼,原路返回,連哭帶喊叫人到天梯下尋人。被找到時,只做了一個月新郎的小伙早沒了氣息,可他還在說話——他的身體在說話,骨頭在說話。那些將他的手腳和身體歸攏到一起的人們聽到,他的不知碎裂成了什么樣子的骨頭,用凌厲而尖銳的聲音,聲聲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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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兩天,如果接著聽下去,這樣的故事難免會讓人陷進更深的悲傷。馬軍知道他要帶下山去的是他們的希望而不是絕望,盡管有時候希望的芽孢正是脫胎于絕望的母體。古路歸來,馬軍把一個村莊的疼痛,轉換成一個個有形的文字,轉換為一份既見厚度更見深度的調研報告。在一氣呵成的題為《古路憂思錄》的調查報告中,馬軍從一條路的艱險曲折寫起,然后一筆宕開,將因為行路難導致的求醫難、上學難、生活難一一收入筆底,將當地人的心聲和一個外來者的感受,淋漓盡致地傾訴給一頁頁稿紙。古路的苦難,他沒有刻意去渲染,更沒有夸張變形。撰寫這份調查報告時,他發現自己并不具備也不需要渲染和夸張的能力。他覺得能寫出古路的十之七八就不錯了,而不像有時候寫一些新聞稿,需要把五六寫成七八,七八寫成九十。人在現實面前常常會生起能力恐慌,眼下,自己的筆力就是這樣。古路有太多超出常人想象的東西了,回來后衣服在開水里一燙,盆子里漂了一層虱子是這樣,古路無所不在的苦難也是這樣。它們遠不止是一條路,但如果這些苦難是一個窮兇極惡的作案團伙,路就是罪魁禍首,就是那個教唆一群惡棍把石塊和啤酒瓶砸向人們頭頂的那個惡魔。
現在你知道了,信封里裝著什么。一盒錄像帶,一份把《古路憂思錄》作為附件的《關于請求解決古路村通村公路資金的報告》。我用不小的篇幅來打開這個信封,是因為它實在太過沉重。可它還是沒有敲開地區民委和交通局的大門。事實上門是敲開了的,可門里邊兒的人說,鍋里有碗里才有,只可惜鍋里也沒有干貨。
轉機出現在2000年。這一年黨中央提出西部大開發戰略,這年10月,中共十五屆五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個五年計劃的建議》,發行長期國債十四億元,把實施西部大開發、促進地區協調發展作為一項戰略任務,強調“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加快中西部地區發展,關系經濟發展、民族團結、社會穩定,關系地區協調發展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是實現第三步戰略目標的重大舉措”。
春風不度玉門關,北京的風吹到西部的西部是哪年哪月是個問題,能不能吹到大峽谷的褶皺間也是一個問題。那時節,漢源縣民委已經更名為漢源縣民族宗教事務局,丁甫全升任縣政協副主席,單位“一把手”由邱建雄接任。也許邱建雄一開始真是這么想的,不過他的看法很快就來了一個急轉彎。2001年3月15日,全國人大九屆四次會議將瀑布溝水電站工程列為國家“十五”計劃開工項目。這個位于漢源境內、距離古路不遠、投資高達數百億元的水電開發項目早在1958年就啟動了勘察設計,有一個階段還動用了蘇聯專家,卻因為種種原因而中途停擺。這么大一個項目都被西部大開發的東風刮過來了,古路的路,當然也就有盼頭了。
邱建雄和任成立又一次來到古路。市交通局和市民宗局分別給他們打了招呼,省上要篩選一批以工代賑項目,市縣合力、部門聯動,再把基礎工作做扎實些,看能不能為古路村“搶”一碗“稀飯”。所謂“搶”,是因為僧多粥少,要拼“運氣”也要拼“體力”;之所以不敢打“干飯”的主意,是怕胃口太大,雞飛蛋打。作為“把工作做扎實”的重要一環,任成立手繪了一張騾馬道平面圖。要說繪圖,任成立是“老司機”了,他也知道,這張圖紙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他不可能按照標準流程搞勘探,這張圖紙也就缺乏工程意義上的科學依據。項目能不能上他心里沒數,但他清楚,想上項目預算就得壓縮,就不能有勘探費用。如此情形下,工程預算怎么做成了一個技術活。減了加加了減,研究來琢磨去,他們報了十萬元的工程預算。任成立說,放在今天,十萬元用于項目前期費用都差得遠,可他們只敢報這么多。冤枉路跑得太多了,他希望這一次不再做無用功。至于錢夠與不夠先不管它,有總比沒有強,先賭一把,賭了再說!
就是賭,要想贏,也是需要一手好牌的。厚厚的信封、薄薄的圖紙、長長的報告,又一次鄭重其事擺到了四川省民宗委和四川省交通廳領導案頭——說“又一次”,是因為之前,他們已經往省上跑了不止一次;當然,之后,又跑了不止一次。
資金計劃下來是2001年冬天。錢是從省交通廳“戴帽”下來的,到了縣交通局,又劃到永利鄉財政所賬上,不多不少,十萬元。
在過去,冬天就是冬天。可是這個冬天,古路人說,它是為春天報信來了。
(本文節選自長篇報告文學《古路之路》)
作者簡介:陳果,男,70后,四川漢源海螺壩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星火》《散文選刊》《讀者》等報刊,入選多種選本。獲中國作協、省作協創作扶持,三次入選國家出版基金項目,著有《天梯之上》《聽見》《勇闖法蘭西》《古路之路》等報告文學作品多部,有作品英譯出版。現居四川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