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俊杰(右一)到貧困農戶家中,調查了解經濟收入情況。
初秋雨霽的清晨,一聲轟然巨響之后,沉默降臨,一片闃寂。乳白的流嵐,在山間縈繞,晨風中時斷時續地飄忽,又如前世誤入林間的魂靈,詭異地徘徊。移時,晨曦從群山間升起,落入大地,耳畔隱約有風穿過林子的聲音,鳥兒在枝葉間啁啾啼囀,劃破山林的夢境。
我還活著嗎?
嗯——還在。
受傷了嗎?
哦——沒有。
呀——就差那么一點,我就不在了。
他心頭一陣暗喜掠過,緊接著是一身驚嚇后怕的冷汗。
謝俊杰與地面平行地躺在駕駛室中,車側翻在一片桃樹林里,左側的車門結結實實地被大地封住,擋風玻璃和車窗碎渣濺得到處都是,引擎蓋痛苦地呻吟著、冒著白煙。他深吸一口氣,意識尾部的燈火閃爍,漸漸明亮,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車突然就飛離了雨后濕滑的路面,翻進了離公路3米深的溝地里。若不是坡坎下的這片胭脂脆桃樹救了他,擋住了下翻的勢頭,車早已滾落下面的山溝里,世間也容不下他此刻的竊喜和害怕。
畢竟,這背風山是愛他的,山上的星星村是愛他的,星星村里的胭脂脆桃樹也是愛他的,這一山一村一樹,都是舍不得他的。
2015年,身為樂山電力股份有限公司象月電廠辦公室主任的謝俊杰,被公司派往該市峨邊彝族自治縣新場鄉星星村任第一書記,開展駐村幫扶工作。駐村工作的艱辛,謝俊杰早有耳聞,
星星村海拔1000-1300米,森林覆蓋率達78%,年平均氣溫16.6℃。全村253戶936人,建檔立卡貧困戶55戶169人。這村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這里的扶貧工作很難“搞”。謝俊杰事前打聽過,便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39歲的謝俊杰,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修路。
修路有精準扶貧政策支持,他便和村兩委一道積極落實,跑縣政府相關部門和幫扶單位爭取資金,5條村組道路準備同時動工。
可部分村民極力反對。有的認為修路占了自家的地,補貼少,吃虧多,有的對投工投勞的安排不理解,不接受,有的村民還甚至提出,要把路修到他家門口,這實在令人哭笑不得,此間各執一詞、意見紛爭。
只要有一人反對,這路就修不成。謝俊杰和村干部多次上門做工作,仍然不通。最后有的干部心灰意冷,一腔熱情化為煙滅,就想放棄了。
而謝俊杰的熱情可沒那么容易“化”。
針對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村民,他跑到地里幫他們種地,一邊干活,一邊做思想工作。而對于那些白天外出務工的村民,他就利用晚上到他們家里去,一聊就是夜里九十點鐘才回住地。
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之時,有時還要“來幾杯”,酒一下肚,話匣子一打開,心扉就開了,思想自然也通了。老百姓是最講感情的,當他們把你認作自己人時,什么工作都好做。
思想工作這塊難啃的硬骨頭拿下后,謝俊杰便開始了艱苦的道路勘測工作。
他和村干部們帶上修路的技術人員一道,拿起鐮刀、柴刀和測量儀,爬坡穿林,披荊斬棘,在暴雨后泥濘的山道、坎坷崎嶇的小徑上,涉險排難,規劃測量。三伏天,晴時一身汗,雨時一身泥。再苦再累,也得扛著。
勘測工作一結束,緊接著就是道路施工。謝俊杰幾乎每天都到現場,和大家一起夯基礎、平地基、搬石頭。手上打起了血泡,把血泡刺破,貼上創口貼,繼續干。
“謝書記做活路和我們農民一樣硬哦”,這是一起干活時,村民們常常夸贊他的一句話。他們漸漸熟悉了這個謝書記,從心底佩服他,感激他。能得到老百姓的認可,謝俊杰的干勁兒更大了。
2015年底,經過近5個月的鏖戰,5條村組道路修建全部完成,且保證了施工安全及質量標準,被列為全縣示范通村通組路道,實現了當年施工、當年完工、當年通車、村民們當年受益的規劃目標。
道路的筑通,打通了星星村經濟流通的血脈,有效帶動了星星村的產業發展。
作為駐村書記的謝俊杰,治貧思維清晰,做事一絲不紊。交通血脈疏通后,下一步就是強健肌肉——帶動和鼓勵大家發展種養業。
他們因地制宜,種上了蕃茄、辣椒、茄子、黃花等蔬菜,同時引進了胭脂脆桃、藍莓、獼猴桃等水果種植,積極發展生態養殖黃牛、糧食豬、跑山雞等。
在2015年謝俊杰剛來星星村時,村里的田間地頭,種得最多的是玉米、蘿卜,經濟效益低。農民自己都瞧不起,稱這“地”種的是“懶莊稼”,可是又想不出辦法,就算有“想法”,在以前爭取資金支持是很困難的。
2016年夏末,在謝俊杰和村干部的帶領下,蔬菜瓜果豐收了。然而那一季的農產品市場行情并不好,他們遭到嚴重打擊,農產品滯銷,賣不出去。老百姓本來期盼已久的賺錢的喜悅,一下子落了個空,變得心急火燎。
謝俊杰和村干部們也急,他們到處聯系打電話,想方設法找市場。他們分頭行動,一些人積極聯系批發商進村收菜,一些人則主動出擊、跑批發市場“賣菜”。
謝俊杰就當起了“賣菜的”。遇到困難,他總是挑困難里那個最苦的活兒干——決定親自跑批發,他搖身一變,竟成了當地有名的“菜販子”。
八九月的天,山上村子里還算涼快,山下的批發市場,那可就是個大“蒸籠”。整整53天,他每天忙完村里的工作,下午4點便出發,開2個多小時的車,將蔬菜從峨邊縣運往樂山市惠園街批發市場。他不僅要將20余筐、每筐70多斤重的蔬菜搬運下車,并且還要將頭天放在這里騰空的蔬菜筐收回。
謝俊杰的家住峨眉山市區,干完這些活兒,再從樂山開車20公里回家,往往也是晚上八九點了。他常常累得吃不下飯,每次回來癱倒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吃一點妻子早已準備好的食物,洗個澡,就接著整理扶貧資料,填寫報表,常常工作到凌晨一兩點鐘,次日早上6點,他還要趕回星星村開展工作。后來妻子看不下去了,為了工作也不能不要命啊,強制要求他12點前必須睡覺,否則直接拔電源。
就在他當“菜販子”期間,中秋節前夕的一個清晨,他駕車返回星星村,在快到新場鄉的一個急彎下坡的時候,精神一個恍惚,車沖向了山溝,于是,發生了開頭那驚險一幕。
本來這事他想瞞著家人,而細心的妻子感覺到這天、他回家后就魂不守舍,便一再追問,才知道他出了這么大的事,工作的疲累和山區道路的險要差點奪走他的生命。
妻子大哭,數落他平時加班、不愛惜身體就算了,現在連命都差點搭上,不愛惜自己就算了,也要考慮到她和女兒沁兒的感受,他如果再不注意,一旦“有什么事”,往后只有她們母女倆的生活、那悲慘的一幕可真不敢想啊。
也是這一年,2016年3月8日,發生在謝俊杰出事的整整半年前,樂山市公路局局長王川等一行7人,在勘察小涼山精準扶貧交通項目——峨馬公路(峨邊-馬邊)修建途中,突遇道路巖石意外垮塌,所乘兩輛越野車被巖石掩埋,車上7人全部遇難,王川的遺體被發現時,手上還攥著道路施工圖。
峨邊、馬邊彝族自治縣,均屬小涼山地區,也是全國深度貧困地區,是脫貧攻堅這場硬仗中的硬仗,這里地勢險要,山高溝深,交通事故頻發,如期實現脫貧目標本來就有許多硬仗要打,交通的兇險又增加了攻堅難度。
那天早上,謝俊杰出事后,被鄉里一個老百姓發現,村里老鄉聞訊后,紛紛跑來事故現場關心。大家心疼的表情,眼里盡是濃濃的關切,有幾位老婆婆,紅著眼,淚珠都差點滾落出來。即便他說了自己沒事,幾個老鄉還是憂心地拉著他,小心地捏捏他的胳膊腿兒,看到底有沒有受傷。還有個熱心的老鄉,感情真切地拉著他的手,一定要幫他喊個魂,按照當地風俗做個法,弄得他啼笑皆非,唯有婉言謝絕。
而這些都令謝俊杰感動不已,內心久久地激蕩著一股暖流。他要求不多,一年來的付出,只要有這一聲真切的關懷,內心也是安慰,便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他情感的天平回歸了均衡,他不再是那個強者,此刻的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關切和問候。僅此而已。
現在的星星村,已經有了自己的三環路。當你夏秋之際來到星星村,將會見到漫山遍野紅的番茄、粉的脆桃、淡藍色的藍莓、毛茸茸的獼猴桃,活似一座花花綠綠的瓜果山。
2017年,在謝俊杰的帶領下,大家齊心協力,星星村率先完成了全村7個組253戶農村電網改造,修建了5個人畜飲水池,57戶農房升級改造和全村通訊基站建設、寬帶入戶等,貧困群眾生活條件發生了巨大變化。這年,星星村高質量實現了貧困村退出和貧困戶退出的“雙脫貧”目標。
在鞏固脫貧成效兩年后,2019年8月,謝俊杰回到了自己原單位,如今,離開星星村快一年了。
我因有幸受四川省作協邀請,參加“決勝2020四川作家走進峨邊”采訪活動,2020年5月的今天,得以在星星村見到他,來到他熟悉的故地,聽他講述星星村的故事。
感覺真實的他,比照片上看起來更親切。曬成咖啡色的臉上,架一副無框眼鏡,嘴唇上一抹修剪整齊的八字胡,好似濃墨畫了一道隸體的“一”字,笑起來露出一口瓠瓜子似的潔白方正的牙齒,一雙隱沒在鏡片后、雖然不大的眼睛,卻直叫人感到真誠。
我們走在村道上,陽光正好。
“謝書記——謝書記——”一陣急切的喊聲傳來,聲音里盡是激動。咦,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呢?我提著眼睛四處找。隨著這喊聲,走在前面的謝俊杰和幾位村干部們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村主任王幫全說:“喲,連聲音都聽得出來哈,嗯是對謝書記熟悉得很哦。”跟著這道喧嘩笑語,我們被領進路邊林間一處隱蔽的蝴蝶養殖棚里。
喊“謝書記”的人是曾經的貧困戶王建均,這養殖棚便是他的。5年的朝夕相處,謝書記的聲音他自然是認得。何況謝俊杰于王建均有恩,他的聲音也必然是刻在王建均的心里。
王建均身材瘦削,養蝶這雅致的工作,使得他相貌里純然間生出一股儒雅之氣。
他心有不甘地說:“我和妻子都很勤快,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先后都患了病,我們也不會是村里最后一個脫貧的!”說著,他感激地看著謝俊杰:“不過,我們如今能夠脫貧,還多虧了謝書記的幫助哦!”
王建均一家5口,3個孩子都在念書。2015年初,他被查出患有多臟器結核病,這個家的主要勞動力倒了,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絕境。
正好2015年8月,謝俊杰來到他們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他得知王建均這個情況后,便立即和村組干部一道,來到王建均的家,給他講解國家精準扶貧“兩不愁三保障”對貧困群眾的優惠政策,讓他放心,村里將在生活上給予他們家大力的幫助。他們為王建均申請了醫療救助、解決了孩子教育問題、安排了住房維修,王建均所面臨的困難,都被村干部們想到并加以解決,這是連他自己都從未奢望過的事——有人會這么關心自己,比親人還親。這溫暖,點亮了王建均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2016年5月,在謝俊杰的大力協調下,他得到單位樂山電力股份有限公司的鼎力支持,幫助星星村成立了由村黨支部牽頭的“峨邊神農種養植專業合作社”,發展純天然高山時鮮品牌蔬菜和原生態家畜養殖,全村有101戶村民入股,55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全部被納入。
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王建均也做了股東,參與了分紅,收起了股金;因土地流轉,收起了租金;得到村里照顧,被安排在合作社的黃花加工作坊當技術工人,領起了工資。他一下子有了三份經濟來源,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地滋潤起來。
然而命運弄人,這個剛要脫離不幸的家庭又一次災難降臨。
2017年,王建均的妻子沙瑪毛阿留,被檢查出患有心臟病,巨額的治療費,令這個脆弱的家庭再度陷入困境。
謝俊杰又一次對這個不幸的家庭伸出援手,在得知他家的困難后,又一次和村干部們一道,第一時間來到王建均的家。國家精準扶貧政策日趨完善,對于陷入困境中的貧困家庭,可謂考慮得面面俱到。這次,村干部們利用扶貧政策,為他家申請了低保,同時幫他妻子申請了醫療救助,再一次讓王建均的家庭絕渡逢舟。
而這次來,謝俊杰不僅是為了解決王建均家的燃眉之急,他還有一個好主意來和王建均商量——那就是建議他家養蝴蝶。提這建議,是謝俊杰事前精心考慮過的,養蝶這個工作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只要有耐心細致就能成,很適合他們夫妻倆。
謝俊杰的主意讓王建均頗感新鮮,養蝴蝶?這是他從未聽說的,然而星星村這兩年來的變化,尤其是謝書記對自己家的真情關懷,精心照顧,讓王建均對謝書記很是信賴。他沒有太多猶豫,便答應了,并報名參加了村里組織的蝴蝶養殖及蝴蝶標本工藝品制作技術培訓。
在謝俊杰和村兩委的組織下,村里共評選出5戶貧困戶作為養蝶示范戶。2018年3月,經過兩個月的統一培訓后,展開了蝴蝶的生產養殖。
他們選擇背風向陽、通風良好、水源清潔、土質肥沃濕潤,且遠離田園的半山上建棚,精心孵化蟲卵、養育幼蟲。然而他們卻忽略了蝴蝶的天敵,蜘蛛、螞蟻和老鼠們。結果第一季養殖慘遭失敗。
天下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開弓也無回頭箭。
在謝俊杰的激勵下,他們打起精神、鼓起干勁,接著推開了第二季的生產養殖。
這次,雖然他們汲取了上次教訓,避開了蝴蝶天敵,卻因種植的“食物”太少,也沒想幼蟲成長那么快,飯量那么大,80%都被餓死,5個示范戶中養殖稍微成功的,就是王建均,一棚也才賣800元多一點。
然而,正是這20%的成功,為他們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那一點點的收益,點燃了王建均他們淳樸的希望,激發了他們養殖蝴蝶的積極性。
星星村人的骨子里是勤勞的,只要有那么一點鼓勵,一點支持,就能喚起他們極大的熱情。他們一次比一次更有信心、更加用心。他們深信,只要認真按照專家的指導和前兩季總結的經驗教訓,細心管理照料,一定會有更大的收獲。何況,他們還有扶貧政策,還有謝書記和村干部們“撐腰”呢。
2019年,王建均他們為蝴蝶種植了充足的“食物”,馬蘭、柑橘、黃柏等。王建均現在養殖了兩個棚,每個棚年產值可達1萬元。村里的養殖戶也增加到9戶,他們跟峨眉山蝴蝶文化公司都簽訂了回收協議,“蝴蝶死活都要”,付出有了保障,給養蝶農戶的積極性加滿了油。
在王建均的蝶棚里,種了幾十株馬蘭。謝俊杰讓我來看一株馬蘭的葉子,呀,一條1厘米來長的黑色小毛毛蟲卷曲在葉片上,旁邊還粘附著十來粒西米般大小的晶瑩亮白的蟲卵,原來眼前這就是神奇而著名的擬態昆蟲——枯葉蝶的幼蟲和蟲卵啊。
一般人對毛毛蟲都會條件反射地敬而遠之,而王建均卻可以將它們拿入手中,任由它們在手心蠕動,直叫人看著毛發盡立,而這,可都是他手心里的寶貝吶。
尋常人眼里肉麻心跳的毛毛蟲,卻是養蝶人手心里的寶貝。
在離開王建均的養蝶棚后,沿著坡道往上走,幾分鐘的路程,在道路即將拐彎的右手邊,我們走進了王維利家的庭院——“王家院子”。院門進口是一處空闊的壩子,壩子里頭擺了十來張桌子,同時也可兼做餐桌和麻將桌,桌子擋頭是廚房。
王維利家栽種在木樁上的多肉景觀,穿過木林,能望見影影綽綽的遠山。
主人還未出來,我四處看。發現院子右側邊上一處別致的景觀,心中一喜。這邊擺放的是一排高低錯落、天然有致的木樁,各個木樁墩兒上,挖了小坑,栽了多肉,有如假山般趣意盎然。看來主人有著別致的聰慧和機巧的心思啊。
再往右邊的幾級坡道下去,經過一小片花園,沿山坡建有兩間麻將室,是王維利和父親用竹子做的,很精致,朝向坡崖的一邊開了很大的長方形窗戶,能看見遠山,那景致,像貼掛在竹墻上的一幅自然風景畫。
我嘆道,這簡直就是五星級的麻將室嘛,所有麻將愛好者的最愛。說實話,因為不好麻將,我至今不能把愛麻將和愛風景統一,但我卻見到許許多多的麻將愛好者,也喜歡風景旖旎的麻將環境,我媽就是其一。
話說回來,院壩和1米坡下的星級麻將室之間,那三分地的花園,種了玫瑰和紫藤,由于過了季節,無花的它們不大醒目,我是從葉片上辨知,所以開始也未加注意。但無意中發現,“王家院子”布置懸掛在籬笆周圍的太陽能庭院燈,若不是我自己也喜歡這些小布件,一般人大白天是絕不會發現的,哪里想得到白天不起眼的一顆顆小黑點,夜晚它會螢光點點。
由于疫情還未結束,這里顯得有點冷清。今天是周六,天氣又好,竟然沒有一位客人,我不禁心里隱隱替他感到難過。
這時,一個30來歲的小伙子從餐桌那頭走出來,我事前大致了解他的情況,便不由得去看他的腿——右腿微微的有一點跛,不很明顯,小伙子使用假肢竟是如此嫻熟,并且模樣也挺“撐展”的。
“這就是王維利。”謝俊杰說。我佩服地看著他,贊嘆了他的“木墩多肉假山”和“星級麻將室”,還有明年三四月份會很漂亮的紫藤和玫瑰花園,以及浪漫有趣的太陽能燈。
而曾經的王維利,日子卻并不是這樣的。
2005年對于王維利來說是不幸的,那年他遭遇了嚴重的車禍,導致右下肢截肢。右腿沒了,女朋友也飛了,那時他的情況,也無法外出務工。他成天躲在家里,自暴自棄,脾氣也壞了。
當一個人遭遇了殘疾這樣的不幸,他是逆反的,他反對所有人,甚至于自己。真正愛自己的人,是不會輕易恨別人的,他之所以仇視,都歸因于恨自己,他把命運的殘酷都歸罪于自己,而他反對的,恰恰是最想幫他的人。
他在家和父母對著干,成了家里的拖累,在村里,和村干部唱對臺戲,成了村里的刺兒頭,他還常常找些無理要求為難村兩委。村組干部一說起他就擺腦殼。
2015年,當謝俊杰和村兩委鉚足了勁兒要帶領大家修路時,極力阻撓、反對修路的人當中,就有他。那段時間,謝俊杰每天都去這個“反對戶”家中做工作。
一天傍晚,他來到王維利家,王維利正在炒菜。謝俊杰一邊和他聊天,一邊看他炒菜。謝俊杰看他炒菜時的情緒很好,不像平時見誰都沒好臉,于是便跟他找話,就炒菜的方法“虛心請教”。王維利也來了興致,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炒菜“真傳”,一一講給這個自己一向“反對”的第一書記。
謝俊杰發現,王維利對做菜很有研究,正好他在給村里規劃鄉村旅游,便動員王維利開個農家樂,他的手藝一定能吸引不少顧客,而且他家的位置也是個絕好的“觀景臺”。
王維利一直沒有勇氣,也一直覺得這“事”離他的現實太遠。每當謝俊杰來鼓動他,他總說,“謝書記,你在洗我腦殼嗦”“謝書記,這事我做不來”。可謝俊杰并不灰心,每次來,都反復幫他分析這事的可行性,勸他要看到星星村的發展和自己的未來,逐步幫他建立了開辦農家樂的信心。
剛開始的時候,王維利沒有啟動資金,謝俊杰便幫他爭取到縣殘聯和自己單位的支持,并送他到成都新東方參加了為期2個月的廚師培訓。而當他學成回來后,自己去爭取小額信貸、準備修建農家樂時,卻遭到鄉信用社的拒絕,多次申請無果,鄉信用社也難辦啊,主要是因為他是殘疾,父母又超過了60歲,風險大,信用社資金又有限。這讓王維利很是泄氣。謝俊杰決定親自出馬,跑去縣信用社協調,并以個人名義擔保,終于幫他爭取到了小額信貸。
一路來,謝俊杰的熱心幫扶,讓王維利漸漸找到了生活的希望,重拾信心的他,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也深感謝書記的良苦用心,在將自家改造成農家樂的過程中,十分努力。
為了節約成本,他親自騎著電動三輪車,一趟又一趟跑建材市場運河沙、水泥等沉重的建筑材料。因為安裝了假肢的右腿使不上勁兒,為保持平衡,他便開動腦筋,改裝了三輪車。而長時間的負重勞動,使他的右腿截肢處傷口化膿,套不上假肢,但他卻用頑強的意志來麻醉肉體的傷痛,咬牙堅持,歷時半年,“王家院子”農家樂終于建成。
謝俊杰借助微信朋友圈、新聞媒體、大小交流會議等各種渠道和形式,對“王家院子”進行推廣宣傳。而今,“王家院子”每年都有4、5萬元的收入,并且每年都向村集體經濟提供分紅。
現在的王維利,日子好過了,精神頭也足了,還在村上、鄉上、縣上通過講述“我的脫貧路”,現身說法帶動更多的貧困戶通過自身努力奮斗、實現脫貧致富。不僅如此,王維利還積極參加村里的公益事業,甚至還參加了省、市舉辦的殘疾人運動會。2019年3月,他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王維利重新“站”了起來,先后榮獲“感動峨邊”系列獎——“感動峨邊·脫貧致富之星”“感動峨邊·身殘志堅”“十大感動峨邊人物”和“感動峨邊最美勞動者”等稱號。
當我們來到村委會辦公樓,謝俊杰帶我們參觀了一樓的電商平臺服務站。這里除了進門左邊有一個電腦工作臺,左右兩面墻和中間的大平臺上,都陳列展示著星星村的特色產品。有“辣必小心”的椒辣醬,有“王燒坊”的美酒,有核桃花、嫩筍干、蘿卜干、黃豆、綠豆、醬肉、臘肉、香腸等山貨,還有村里人制作的蝴蝶工藝品。在這里,曾有一位95后的大學生在負責管理,她非常優秀,她叫王曉玲,我仿佛仍能看到她在此忙碌的身影。
2016年大學畢業后的王曉玲,在成都市找到了工作。這年,她回家探親,被謝俊杰知曉。他正在為農特產品如何通過互聯網“進城”犯愁,正想找一個年輕的大學生來做這事兒。
那天他來到王曉玲的家,勸她回鄉創業,“你有知識有文化,村里的電商平臺發展只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要把我們的產品推出去,把我們村的經濟提上去,我們星星村的未來發展,都要靠你們年輕人”“我和村里一定會幫助支持你的”。
王曉玲聽著謝俊杰的話,聯想到家鄉的未來,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謝俊杰隨即爭取到自己單位2萬元的資金,為電商平臺服務站配置購買了電腦、貨品展示架等設施,成立了峨邊縣第一家電商平臺村級服務站,村集體經濟占股20%。此后他便把服務站交由王曉玲牽頭管理。
不過開創一個新的事業,大凡舉步維艱。他們從淘寶店開通建設、產品收購包裝,到貨品宣傳推銷,每一步都牽涉大量繁瑣的工作,勞碌冗雜。
當產品送出去后,還時常發生意外,有時是寄出去的雞蛋運輸中弄破,有時是蜂蜜、辣椒醬途中發生了滲漏,有時遇到個別挑剔的顧客、嫌糧食豬臘肉太肥了……
服務平臺在運行了幾個月后,還虧了幾萬元。對于年輕的王曉玲來說,幾個月辛苦的付出化為烏有,加之經濟損失慘重,這打擊不小,她有些撐不住了,她心神不能再專一,情緒也時時起伏。
2017年春節后,王曉玲在成都一家醫院找到了一份工作。
這平臺建設的關鍵時刻,關鍵人物可不能走。急壞了的謝俊杰,幾乎天天給王曉玲打電話,“一個人要能經受得住失敗,你不能遇到了挫折就輕言放棄啊,要不然這會是你一生的遺憾”“成功都是靠堅持和努力換來的,一次失敗并不代表永遠失敗,相反,我們要在失敗中汲取經驗,才能為成功鋪平道路”“你要看到,有困難才有希望,人在為希望奮斗的過程中、度過的每一天,那才是無悔的”。
謝俊杰自己便是這樣一個善于堅持的人,在困難和失敗中找到希望的人。足足用了3個月,他硬是把王曉玲“扭轉”了回來。
接下來謝俊杰通過積極匯報、對接,聯系爭取到自己單位樂山電力股份有限公司和中國電信的大力支持,產品通過了天虎云商、淘寶店、微店上線運營,在全國各地展銷推廣,全力打造“來自星星的山貨”特色品牌。
目前,星星村的電商平臺線上品種達30多種,村民們自產自銷的農產品,搖身一變,成為包裝精致、品質上乘、設計新穎的網上暢銷品、熱賣品。“來自星星的山貨”通過線上、線下平臺,實現銷售額已超120萬元,不僅打開了星星村的農產品銷售渠道,更帶動了周邊山區一帶貧困村農產品銷售,促進了大批貧困群眾增收。
該平臺將“農戶+合作社+食品廠+電商+鄉村旅游”串珠成鏈,實現了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2017年11月星星村益農社被國家農業部評為“全國百佳案例”,還引起了泰國公主詩琳通殿下的關注,這位將畢生精力放在工作中至今未婚、普密蓬國王最靠譜的接班人,連續兩年與王曉玲視頻連線,交流農村電商發展。2019年,王曉玲被提拔為峨邊縣共青團團委副書記,同年被評為“感動峨邊·先富帶后富之星”,并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人類自以為的渺小和脆弱,卻潛藏著偉大的崇高之處,當一個人的精神之光被點亮,整個人生就會發生一次蛻變。絕境不僅僅是一次危難、一段挫折,同樣也是一次轉折、一個契機。
星星村電商平臺的建立,如星星之火燎原,帶動了整個峨邊縣的電商扶貧,它的發展賦予了這個彝族縣貧困山村新的生命。
2018年,峨邊縣成立了“峨嶺云邊”電商微商扶貧創業中心,王曉玲被聘為經紀人。自上線以來,解決了大批農戶的產品銷路,以及當地8000余人就業,2019年實現銷售收入7600余萬元,聯農帶農8000余戶,戶均增收2300元。
在村委會辦公主樓外的左側,有一溜排屋,大約有七八間房。謝俊杰說,這是村里的“星耀食品加工廠”,也是一個回鄉創業的金鳳凰承辦的,村集體經濟占20%。工廠負責人叫陳秋蘭,巧的是她和王曉玲竟是小學同學。倆人都身材高挑,容貌氣質俱佳,且為星星村的經濟發展做出過杰出貢獻。
陳秋蘭2015年大學畢業后,本來在峨眉山市的一家公立幼兒園工作。2016年村里新建了幼兒園,她為了照顧家人,便回到村幼兒園當老師。
這年年底,謝俊杰準備為星星村籌建一個食品加工廠和凍庫,一來解決番茄、辣椒等難以保鮮的蔬菜滯銷問題,二來希望通過加工包裝,創建特色農產品品牌,把村里優質的醬肉、臘肉、香腸等賣出去。
食品加工廠修建完工后,誰來負責承包經營管理,村里對此施行了兩次公開招標。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報名。
于是,謝俊杰找到了陳秋蘭。這個剛回村里的大學生,每天來幼兒園上班,而幼兒園與村委會辦公樓緊挨著,自然謝俊杰常常見到她,比較熟悉。當她聽說謝書記要推薦自己當食品加工廠負責人,立馬就謝絕了,“我既不懂食品加工技術,也不懂經營管理”,她的話也道出了村民們不敢報名的原因。
謝俊杰鼓勵陳秋蘭,你是才畢業的大學生,有知識有文化有沖勁,學習能力強、吸收快,相信你一定會很快掌握技術的。你也要相信自己,珍惜青春,把握機遇去實現自身價值。
逆境中成長的陳秋蘭,讓星星村的山貨走出山區,走進城市。
在食品加廠的后期建設中,謝俊杰親歷親為,完成了一系列他不曾涉及的高難度“動作”,從確定食品廠的名字到工商注冊,從食材的選擇到產品包裝,從取得肉制品和果蔬SC認證,到后來的品質提升以及包裝設計更新等(包裝設計更新得到國家工藝美術大師水墨禪心宋凝的大力支持),他一以貫之地勞心勞力,而陳秋蘭也沒有辜負謝俊杰的信任,盡心盡力地參與、學習,十分努力地做好每一個環節。
2017年年底,星耀食品加工廠就為村集體經濟創收了10多萬元,2018年被峨邊縣評為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開業以來,食品廠招募了10名村民員工,其中有4名是貧困戶。
然而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現實總是無情地鞭撻著你的意志。
陳秋蘭的加工廠在2018年遭遇了非洲豬瘟,廠里優質的臘肉賣不出去,貨物一度嚴重積壓。在這危機關頭,謝俊杰積極尋求樂山市進出口商會、樂山瑞鴿皮革公司、中國電信和駐村幫扶單位樂山電力股份有限公司的支持,在象胡英會長等眾多愛心企業家和愛心人士的大力幫助下度過了難關,并將山區優質的農產品推銷到了香港和澳門等地,星耀食品從此走出山區,走進城市。
年僅25歲的陳秋蘭,成長很快,如今不僅形象氣質像明星,內心也磨煉得十分剛強。在經歷過非洲豬瘟的考驗后,在朋友圈中寫道:“你永遠不知道風險什么時候來臨,因此,只有努力逆風成長,提高自己的反脆弱能力。趁現在還來得及。”
坐落在群山之間,如今幸福美麗的星星村。
在謝俊杰幫扶星星村的5年里,他牽頭并親歷參與了村組道路建設、農網改造、飲水設施建設、蔬菜瓜果種植業發展、蝴蝶螢火蟲養殖業興建、農特食品加工廠創辦、山貨帶出電商服務平臺創建、農旅結合農家樂開辦,以及開展移風易俗等一系列幫扶工作,使星星村一二三產業的融合發展,每一步他都付出艱辛,期間幾近遭遇生命危險,每一步他都無怨無悔。憑借國家精準扶貧政策,憑借政府和駐村幫扶單位的支撐,憑借村干部的鼎力扶持,憑借家人的寬宥與包容,憑借他于挫敗中堅韌挺進的勇氣,將星星村的每一樁每一件每一人每一事的困難,都一一克服,他培養了一批返鄉創業、自強不息的脫貧致富帶頭人,他幫助貧困群眾立志,化繭成蝶,靚麗紛呈。
如果晨曦不能驅走你的睡意,如果第一只知更鳥的啁啾不能將你喚醒,那么你人生的清晨與春天將一同逝去。
在脫貧攻堅的壯闊歷程中,星星村和全國各地的貧困村落一道,在漫長的復蘇中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它們的清晨與春天一同到來。
白色的打碗花在食品廠門前的微風中細細地顫動,神秘的枯葉蝶靜息在馬蘭的葉片上,從那排多肉的木墩假山望出去,是蒼翠的木林和影影綽綽的遠山,一位年輕可愛的姑娘在“峨嶺云邊”中微笑忙碌……陳秋蘭、王建均、王維利、王曉玲……他們如背風山上夜間光亮閃爍的長亭,由一個個燈火連接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一直延伸至深邃靛藍的天幕,他們在平凡的生命中煥發異彩,如一次次努力撥開云靄的辰斗,閃亮一個又一個,朗曜星空。
【作者簡介】
羅薇,漢族,貴州安順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四川班學員。現供職于政府機關,從事宣傳工作。曾在《人民日報》《中國扶貧》《四川日報》《華西都市報》《成都晚報》《四川扶貧》等報刊雜志上,發表過記敘文、散文、詩歌、新聞通訊、論文等近百篇文章,且多次獲獎,并著有散文集《風隨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