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
邱建雄頭疼。
任成立頭疼。
駱國龍頭疼。
這頭疼卻不是十萬塊錢治得了的。相反,頭疼是十萬元引發的頭疼。
四公里路,兩公里懸在空中,還是硬巖,拿十萬元修這樣一條路,和拿蒼蠅拍打老虎沒多大區別。找了好幾批施工隊,人家差不多都這樣說,說完拍拍屁股走了。
任成立臉上有點掛不住。再怎么說,在漢源,在路上,自己也算有頭有臉,這幾個人腳底下的油抹得也太多了些!回頭想想,也怪不得別人。做生意首要圖個吉利,賺錢多少人家也許不十分計較,要是虧了本,那是沾了晦氣。這工程容易虧是明擺著的,他看得出來,那些老江湖當然也看得出來。更多的錢要不來了,把這十萬塊再拱手還回去也不可能——古路村老百姓這一關就過不去,他們可是眼珠子望得都要掙出來了。任成立突然后悔起來,不該顧頭不顧尾的,不該只要十萬元的。憑良心說,當時造預算,寫個二十萬,下手也不算狠。
駱國龍心里同樣著急。為這事前前后后跑了十多年,眼看要上馬了,“馬”卻高傲得很,讓人心存戒懼,不敢高攀。你還不敢逞一時之快,說不上就不上,說大不了放“馬”歸山,從頭再來。要是傷了那些為古路人操心的人的心,他的良心沒地方擱。村里人的心更是傷不起——他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
邱建雄呢,到民宗局當局長也有幾年了,在通往古路的路上也沒少奔波。“米”的確是少了些,少到熬不出一鍋稀飯,好些天里他端著碗總吃不出米香。
約個時間,駱國龍家火塘邊,三個人的腦袋湊在了一起。
邱建雄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朝前走。任成立說:路要走,方向也得有,燙手山芋沒人接呀。邱建雄摳摳頭皮,欲言又止。過了好一陣,駱國龍從膝蓋上抬起頭來:辦法總比困難多,實在不行,我們自己動手。見兩個人眼里都是云霧繚繞的樣子,駱國龍把話挑明了說:這本來就是以工代賑項目,發動村民投工投勞,可以省下一筆工錢。邱建雄眼里晴開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這句話真還只有你出面來說。任成立臉上卻和邱建雄不是同一個天氣:土坡路可以麻子打哈欠全體總動員,但兩公里硬巖,必須用專業機具,必須靠專業人員。他這一說,邱建雄倒有了主意:話分兩頭說,路按兩段修——兩處斷巖包給村里懂行的修,其余部分由村上組織投工投勞。任成立問駱國龍有沒有問題,駱國龍說沒問題,這些年村里不少人外出打工,會用鑿巖機的不止一個兩個。任成立卻擔心,別個老板都不干的事,只怕他們也不干。駱國龍說這倒不一定,外地來的老板修路只圖掙錢,他們不一樣,把路修好,自己也要受益。
以這次碰頭會定下的思路為基礎,縣交通局、民宗局和鄉政府共同商定:土坡路由村上組織村民投工投勞,有限的資金全部砸到硬巖上去。根據地理條件,硬巖施工分為一線天、咕嚕巖兩個標段,各分配兩萬五千元、六萬七千五百元工程資金。剩余七千五百元作為“公款”,購置的鑿巖機兩個標段共同使用。
接下來就是思想動員。投工投勞沒人反對,承包工程同樣沒人反對,只是同時也沒人應聲。會也開過,理也講過,可真正的問題一般都不是開會能夠解決的。看起來越大的理,往往越缺乏說服力,要不然也不會有村民張口問:你們說管理好了有錢可賺,那些包工頭就懂管理,為啥錢擺在面前也不撿?你們說自己吃點虧不要緊,做了好事,子孫后代都記得,我們也不怕吃虧也想做好事,但吃虧做好事也得有資本,打腫臉到底充不了胖子。
尋思一夜,駱國龍有了新的主意。
那時候駱國龍是村支書,申紹華是村主任,申其軍是村會計,三個人好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連虛晃一槍也沒有,駱國龍對他們說:這條路,也只有你兩個修得下來了。
兩個人聽得云里霧里。悶了一會兒,申紹華說:開啥玩笑,鑿巖機長啥樣我還不曉得。申其軍說:眼看腦殼都不夠用了,你還來銼腦筋。
駱國龍給他們一人發上一支煙:你們不會,家里有人會。申紹平和申其安,我可聽說,他們在外面吃得開。
申紹華是申紹平的哥哥,申其軍是申其安的哥哥。他這一說,兩個搭檔抱怨起了書記,兩個哥哥心疼起了弟弟。就聽申紹華說:我兄弟是個老實人,就算我可以欺負親兄弟,也不能欺負老實人吧。話音未落,又聽申其軍說:親兄弟明算賬,我當個村會計,算計來算計去,算計的卻是家里人,不行不行。
駱國龍悶了半晌,竟也理直氣壯:這不沒辦法了嗎?
申其軍一聽來了氣:你是書記,要當墊背的也該你打頭陣!
申紹華的話說得還要難聽些:你這個樣子,跟電影里的國民黨軍官好有一比——盡喊弟兄們往前沖,自己卻當縮頭烏龜。
駱國龍終于還是說服了他們。駱國龍說他之所以躲在后面是因為家里沒人會使鑿巖機,讓他們上是因為知道他們的弟弟有這個本事,而他們又有說服弟弟的本事。駱國龍說如果這個方案再行不通,這條路也就成了死路一條,古路往后再修路的可能就比胡豆雀兒還小了,因為上邊會說你幾爺子拿到錢都花不出去,給了機會都不曉得珍惜。這一來以前的努力就都打了水漂,后人都會罵我們幾個窩囊廢。駱國龍還說,沒做過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假如又賺了呢,麻雀腿上還有二兩肉嘛!如果賺了,那是好人有好報,要是真的虧了本,我保證當成自己的事,幫著他們往上邊反映。
兩個在外打工的年輕人,被當哥的打電話叫了回來。駱國龍說過的話,申紹華和申其軍差不多原封不動地搬給了他們。
是合同就得簽字畫押。到底才二十八歲,人年輕,也沒當過老板,提起筆,申紹平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他對申紹華說:咋感覺在簽賣身契?
申紹華瞪他一眼:簽就簽,不簽算了,反正我也沒拿刀逼你。不過丑話說前面,你要臨陣脫逃,以后再有啥事找我,我眼皮都不得抬一下。
其實,把親兄弟逼上陣前,申紹華也是打過一通算盤的。申紹平承包的“一線天”雖說只有兩萬五千塊,畢竟斷巖遠不如咕嚕巖長,而且申紹平本來就對操作鑿巖機得心應手,就算真的吃了虧,大不了虧掉自己的工錢。算過小賬算大賬。說起來,申紹平在外打工也有七八年了,收入雖說不上高,細水長流加起來,一兩萬總是有的。可這小子有個爛毛病,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了上頓不管下頓,所以錢沒攢下來,媳婦兒也沒娶著。往后日子長著呢,要是借這機會,學會當家理財,也算立地成佛。學啥技術還不都要交學費,何況這個活兒,說不定能掙上幾個。
申紹平平時沒少賴當哥的罩著,就連后來,他的婚禮還是申紹華出面為他操辦的。當哥的交代的事,平時稀里糊涂也就罷了,關鍵問題上卻不得不唯大哥馬首是瞻。因此,見申紹華沒留退路,他也就只有硬著頭皮把自己的大名黑字落在了白紙上。
如果說申紹平多少有點屈打成招,對于在工地上“賺兩個”,申其安心里的確是抱著一絲僥幸的。這十幾年,他參與修過的路多了去了,就連跟別人吹牛扯閑篇也時不時來一句,老子修的路比你走過的還多。咕嚕巖這一段雖說巖子是硬,巖層是高,但“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的民諺他是熟的,開山打洞填炮眼他是熟的,咕嚕巖的地形他也是熟的。千仞絕壁長得像豆腐,我恰巧就是那道鹵水——在合同上簽字時,他心里曾掠過一絲得意。
兩個標段錯時施工是為了節約——共用一臺鑿巖機,避免資金浪費。也有摸著石頭過河的意思——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線天首當其沖。就像當哥的說的,申紹平是個老實人。開工的日子,對自己來說,對古路村來說,都算得上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可他愣沒記住那個日子。我反復讓他仔細回憶,他沖我憨笑著,舉重若輕地說:你就寫,那天就開工了,說開工就開工了。
那天就開工了,說開工就開工了。自然,申紹平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合伙人駱云海矮他一輩,卻是一起長大的“毛根兒”(一起長大的)朋友,外出打工,一個往東,一個絕不往西。就連領工資也要約到一起,打麻將炸金花下館子也要約在一起。連襠褲穿上就脫不下來,申紹平邀他“打個平伙”,駱云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除了操作鑿巖機,打炮眼、放炮、出渣、砌堡坎都需要人手,兩雙手根本就拿不下來。關鍵時刻,倆搭檔一邊站出來一個當哥的,做了他們的幫手;鄉政府也派武裝部長羅開茂現場蹲點,協調炸材、維護秩序、解決疑難雜癥。
柴油機“突突突突”響起來的時候,幾個人心里莫名激動,尤其是申紹平,他覺著自己的心都在跟著飛輪以肉眼難以追蹤的速度旋轉。轉速最快的卻是楔狀的釬頭,如果鑿巖機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王師勁旅,釬頭就是直搗黃龍的先頭部隊。作為精銳或是刀鋒,有一點驕矜疏狂,即使不被公開接受,也是可以得到私下諒解的,釬頭高調地誓師,正好也就助長了幾個人的斗志。像端舉一支沖鋒槍那樣,申紹平抓握起鑿巖機手柄。
第一槍卻“走火”了——釬頭沒有吃進巖層,卻在同巖壁短暫交鋒后,被“當”地彈了回來。
按說這一聲“當”他是聽不見的,柴油機在咆哮,空壓機在助威,釬頭也在發出類似自己形狀的尖叫,從巖壁上升起的雖然堅硬但是細小的聲音他還是聽到了。幾個人都聽到了。
有壓迫就有反抗,明白這個理,申紹平也就理解了釬頭遭遇抵擋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也可以倒著說,在過去的打工經歷中,釬頭以獨有的語言,教會并幫助他理解了有壓迫就有反抗的道理。沒想到遭遇的反抗如此激烈,是因為對這座看著他們長大的高山,他們的了解還是太膚淺了,膚淺到連巖壁上星羅棋布的古生物化石和化石發散的氣息,他們都未曾在意,未曾讀懂。如果懂一點地質學,他們就會知道,他們此刻面對的和所要征服的,是前震旦系(五億四千萬年以前)峨邊群至二疊系(距今約三億年)峨眉山玄武巖厚達數千米的地質剖面。也就是說,在他們之前,這部數億年前的“地質天書”,從來就沒有人像模像樣地打開——甚至觸碰過。大山有靈,大山如人。我們輕易不能喚醒一個沉睡的人,何況他入定了億年之久。延續億年的清夢被攪擾,沉淀億年的靜默被掀翻,保養了億年的肌膚被劃破,大山不可能不作出反應,反應不可能溫溫吞吞。
巖壁在反抗,我們何嘗不是在反抗呢?也許那時候申紹平他們真是這么想過:我們被險峻的崖壁困在大山,被貧窮鎖住喉嚨,我們也是被生活壓迫,我們也是在反抗生活。
對于一個秉持信念的人,信念的召喚比任何肉眼可得之物更能激發斗志、更能激活能量。認定了這是一個必須拿下的山頭,申紹平眼睛里射出的光突然就變得灼熱起來。申紹平又一次端舉起空壓機。這一次,機器手柄被他抓得更緊也更穩了。
鉆頭又一次發出了沖鋒的吶喊。巖石依然保持著防守的姿態。
鉆頭跳了一下,旋即又猛撲上去。
也許是攻勢著實猛烈,也許是頑固不化后的自我覺醒,又也許是被古路人窄逼的生存狀態觸動了惻隱之心,堅如磐石的巖壁,這個數億年光陰都沒能打倒的老人,眼睛一閉,任一根鋼針刺進體內。
是得寸進尺吧,也是得理不饒人吧,鉆頭在占著一點便宜后乘勢而上,向著光陰的內部一寸寸掘進。
盡管出師不利,第一個炮眼還是很快就打好了。
炸藥填滿。引信點燃。雷管引爆。
一聲巨響填滿山谷。整座大山,還有大山對面的大山都在跟著震顫。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遠處山梁上的猴子目瞪口呆,稍近一些,棲落枝頭或是草窩的斑鳩、麻雀驚詫莫名,一邊振翅高飛,一邊驚魂未定地議論著身后的突發性事件。太陽從云層里探出頭來,看見了眼前的一幕,聽見了一個村莊慌亂又興奮的心跳。
路是從上往下修的。為什么從上往下而不是由下而上,我當初也很好奇。申紹平說,因為石頭是往下滾的,從下往上的話,不光會埋了剛修的路,一不小心還會埋了修路的人。
被炸藥從山體上掰下的石頭咕嚕咕嚕滾下山去。沒有被炸藥掰下,但已被撕出裂口的巖石,在鋼釬和鋤頭的追趕下咕嚕咕嚕滾下山去。好在那時候一線天下沒有人戶,從山下行經的汽車不多且在安全員駱國龍的管控之下,大石頭伙同小石頭往下跑時,才顯得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瘋狂的石頭還是惹禍了。跨度六十四米、高二十六米的一線天橋是國內跨度最大的鐵路石拱橋,那時候整座橋還在峽谷間“裸奔”,不像后來,為了防止落石沖擊橋體,影響鐵道和火車安全,橋體兩側加穿了一層鋼筋混凝土“大衣”,并戴了厚厚一頂“帽子”。石頭從巖壁滾落,有的掉進了大渡河中,有的掉在了金烏路上,有的沒頭沒腦地撞向了斜橫在右下方的一線天橋。
要是砸到火車或者電氣線路那還了得!即使是后來掉在“帽子”上,那也是重大安全隱患。鐵路方面心急火燎找上來,要求他們必須停工,馬上停工。
操家伙干工程申紹平游刃有余,擺事實講道理卻顯得捉襟見肘。駱云海的舌頭卻要靈活得多:對你們來說,鐵路是天大的事,對我們來說,村道是地大的事。你倒說說,天和地,哪個大些?
對方的話和語氣一樣硬:鐵路是國家的,便道是村里的。國大還是村大,你們掂量掂量。
駱云海嘴皮子挺利索的:鐵路是國家的,古路也是國家的。手掌手背都是肉,如何分出肥和瘦?
對方口氣軟了些,話的重量卻一點沒有減輕:不知者不為過。不過我要告訴你,1971年,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中國重返聯合國,中央政府送給聯合國的紀念品,就是一線天橋模型……
駱云海差點沒把大牙笑掉:啥子叫國際玩笑?你這就叫國際玩笑!
看看橋又看看那人,申紹平也在旁邊幫腔:睜著眼睛說瞎話,原來就是這個樣!
對方下一句話,卻讓他們再笑不出來了:好好去稱點棉花紡(訪)一紡(訪),一線天橋的象牙微雕,至今還存在聯合國總部!
扯到聯合國駱云海就接不上話了,省城他都沒去過,聯合國的事他哪說得清楚。節骨眼上,從鄉政府領完炸材趕回來的羅開茂和申紹華打起圓場:修鐵路那陣我們也參與了嘛,路地是一家,啥事不好商量?
商量的結果是,工程可以繼續,但要減少炸藥填充量,降低飛石方量,確保鐵路安全。
這樣一來,炮眼就打得少打得小了,耗費的人力相應也就更多。好在路線很快拐彎了,拐過彎,炮聲的嗓門又變得高亢起來。
這彎卻拐得讓人大跌眼鏡。而且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以修路架橋名噪一方的任成立。
任成立時不時要到一線天工地上看一看,用意里包含了關心,也包含了擔心。幾個小伙子當初給他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好,過了十多年后,這份好感仍像老酒在持續發酵。他說:即使開工了,我還是覺得這條路是修不下來的——憑當時的設備和技術,憑少得可憐的工程款。包括我當時畫的圖紙最多也只能作為參考,參考價值還相當有限。修這樣的路超出了我的經驗范圍,那個彎該怎么繞,我也給不出建議。他們說這堵巖是臉上長出的一個瘤子,整體切除手術大風險高,不如打洞鉆山,節約又安全。當時只覺得他們太敢想了,沒想到他們不僅敢想還敢干,而且干成了,干得還干凈利落、漂漂亮亮。
為節省工期,從開工到竣工,申家兩兄弟和駱家兩兄弟都住工地。先是擠在一個巖腔,鉆山洞打通后,便又穴居洞中。每天晚上,他們就著一盞煤油燈擺龍門陣,燈芯明明滅滅,亮起來時照見他們對道路貫通的憧憬,暗下去時,那些消失在一線天的面孔就浮顯在了昏黃的石壁上。
歷時一個多月,懸崖路通到了一線天峽谷入口處。如果把崖壁向后折轉九十度,臨空俯視,你會看見坦蕩如砥的石床上,有龐偉的力量,開掘出一條寬約兩米、深約一米五的溝渠。再把折轉九十度的崖壁還原豎立,從谷底仰望,“溝渠”還在,立體感卻消失了,并因立體感的消失變成了一條不斷回頭的灰白色線條。這根線條就是古路人以前盼著、現在念著的騾馬道。
騾馬能走的道,人當然也能走,而且以前必得由人來走的路,以后也可以交由騾馬代勞。以前,人是人也是騾馬,以后人是人,騾馬是騾馬。古路人的喜悅比高鐵開通或又一條高速公路建成時城里人的喜悅還要來得洶涌,畢竟城里人只不過是多一條路多一個選擇,他們不是。
一線天傳來的捷報,給了負責咕嚕巖的申其安莫大鼓舞。
他曾經是有過一番觀望的。協議本來就簽得躊躇,回去再一思量,心情愈加沉重。反悔吧,人大面大,他做不出來。勸自己硬著頭皮上,又感覺找來的理由并不充分。好在申紹平他們是第一梯隊,他想,他們要是半路上開了小差,我借機撤退也就天經地義。沒想到他們卻攻下來了。攻下來了也好,說明這仗還是有得一打。萬一打贏了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有鑿巖機,沒有炸藥雷管,拿下咕嚕巖,門兒都沒有。好在鑿巖機是現成的,炸藥雷管,鄉政府也可以保證供應——雖則購買炸藥的錢款要從工程款里列支。怎么把這些東西送到工地,這是申其安面對的第一道難題。
飛輪和儲氣筒拆卸下來,鑿巖機還是下不了兩百斤。從天梯上把這兩百多斤的東西背上三百多米高的絕壁,看到這里,讀者朋友一定沉不住氣了,怎么可能?!我要告訴你的是,作為鑿巖機動力來源的柴油機重達三百八十斤。
——沒錯,我要說的是,可以用作拖拉機頭的柴油機也要靠人背上去!
路后來的確是打通了,說明空壓機和柴油機的確是上山去了。也沒人看見過直升機——更沒看見過外星人幫忙,說明空壓機和柴油機的確是靠人力背運上山的。更重要的是人們確乎看見這些并沒長腳的龐然大物是從天梯上一步一步爬上來的,而且親眼看見了從龐然大物下方吭哧吭哧喘出的粗氣。
三組茍樹強和四組駱云周都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大力士。申其安排出六張百元大鈔,請他們把龐然大物背上山去。
兩個大力士是借助一副背架子,采取“盤丁丁貓兒”的方式挑戰不可能的。“盤丁丁貓兒”,就是你背一段,我換下來再背一段,你又來替,就是輪番接力。一路上,申其安組織了四個人給他們當“保安”。從一線天上到咕嚕巖下,每隔百十來米,兩個人輪換一次。每每此時,主力額頭冒出的汗珠子已長到豆大,準備接替的一個,卻還汗水涔涔。這一段還只是累,拿下咕嚕巖,就是累與險的疊加、生與死的對決了。絕壁行走已是步步驚心,在轉個身都困難的巖窩上交換場地,簡直就是玩命。最扣人心弦的是平行于絕壁、垂直于大地的登攀,不管手上一滑、腳下一軟還是心里一慌,人和機器都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終歸是完成了。從大家伙身上卸下的零碎,以及工程所需的四噸柴油、三噸炸材也都通過村民雙肩陸續爬上咕嚕巖。
接下來就看申其安的了。
咕嚕巖下,與癩子坪挨邊的桐子林彼時還是荒山野嶺。沒有傷著人、砸著地的后顧之憂,工程一上馬就開足了馬力。
開工第七天惹了麻煩。炮聲一響,碎石亂飛,其中幾塊,不偏不倚砸著了蘭明福的山。
當地把人去世后的居所稱作“山”。蘭明福2001年作古,他的“山”修在桐子林。
蘭明福的“山”是石頭壘成的,沒用石灰,也沒用水泥——那時候,古路村沒有一座“山”玩過這些闊。高處落下的石頭不僅將“山”上的石頭打得七零八落,而且將“山頂”掀開,將棺槨頂蓋從中間砸成兩截。
人死后閉了嘴,活人還張著嘴巴。蘭家人不干了,死者為大,入土為安,欺負人呀這是!羅開茂做工作一時也沒做通,申其安慌了神,要申其軍給個主意。蘭明福是申其軍岳丈,見女婿來說情,駱朝珍哭哭啼啼,說蘭明福一輩子不討人嫌偏偏死了還不得清凈,又說都說老天有眼老天爺咋老是欺負老實人。申其軍使個眼色,蘭紹芝給當媽的打來一盆洗臉水:你老人家洗把臉,消消氣。事情已經出了,石頭不長眼睛,跟它討啥慪氣。何況說不定這是老天給爹捎信,讓他曉得我們古路馬上就要有一條路了……
她這一說當媽的心里果真寬敞了一些,又聽說鄉政府要拿出一筆錢,重新為蘭明福修“山”,老人家終是止住了哭聲。她對蘭紹芝說,你爹到底是當過生產隊長,我們干部家屬,也要講點覺悟。
很快,鄉上出錢,村上組織,申其安張羅,蘭明福的“山”重新在原地聳立起來。騾馬不光從山下馱來沙子水泥,還馱來了方方正正的火磚和閃閃發亮的瓷磚。見這情形,駱朝珍心里的氣差不多也都散開了。在墳前,她對蘭明福說:蘭老者,以前你經常說不曉得古路修了路會是啥樣子,現在,路的光,你也算是沾上了哈……
沒過兩天,石頭又惹下禍事。路剛修到癩子坪正上方崖壁上,一場雨落在了慶少田、應樹良、慶少章等幾戶村民的苞谷地里。這雨要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就阿彌陀佛了,卻偏偏是工地上滾落的石頭下成的“瓢潑大雨”,將正在灌漿的苞谷棵子砸得倒的倒歪的歪。損失明擺著的,總得拿話來說。申其安人年輕,言語到底不夠周嚴:這是給村里修路,修路款里也沒這預算。人家一聽來了氣:路是全村人的路,損失是幾家人的損失,有道是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只找你,至于你找哪個,跟我們不相干!
雙方的話越說越對不上口型,慶少田他們到工地一攔,申其安順勢給工人放了假。說是放假,其實就是停工。一停三天,申其安一點不見著急。自打工程開工就沒像樣休息過,大事小情就沒一樣省心的。隨著工程進展,施工難度和危險系數不斷增加,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光提心吊膽倒也罷了,工程進度遠遠跟不上資金消耗的進度條,必須得精打細算。可算得越細,他就感到手心里冒出來的汗越多,每干一天,他就感到賺錢的可能性往反方向又跑出一截。申其安心里想,要是他們這一鬧正好把工程鬧黃,我也就解套了,那才真是謝天謝地。那幾個人并不知道申其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看他給工人放了假,還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心里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揚言申其安必須賠償損失,一個苞谷籽兒都不能少,否則他的炸藥雷管就要變成一堆泥沙,除非他敢先給他們點上一炮。
幾個吵架的急壞了看架的。眼見著雙方都鐵了心不給對方好看,駱國龍出面打起圓場。申其安肚子里的算盤珠子在嘀咕個啥,他聽得一清二楚。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找到申其安說:俗話說得好,牛打死牛填命。打了人家莊稼,給人造成損失,不賠錢也得賠個禮。你也先別給我錢長錢短,我看你娃,首先是道理沒講伸展。
那幾戶人其實并不是存心要敲竹杠,只不過是心疼莊稼,想給申其安一點顏色,駱國龍也是心知肚明。他一家一戶做工作:要為別的事,不要說照價賠償,就憑態度不端正,要他娃加倍賠償也說得過去。但路是給全村人修的,要賠也要全村賠。他要把這話抬出來,你們箭頭指向他一個,瞄準的卻是幾百號人。
分頭溝通過,他又把雙方找到一起。一壇桿桿酒喝下去,雙方的話就到了一個調子上:多大個事兒嘛!
如果說之前的插曲只是打了個頓號,工地又一次停工,打下的卻是一串省略號。
這一次連申其安也卷鋪蓋回了家,理由是空壓機壞了。上次停工,申其安只是做做樣子,工人走了,他還守在工地。這一次看樣子不是鬧著玩的,駱國龍怕單靠自己收拾不住他,把申其軍和申紹華叫到一起,找上門去。
前腳剛進屋,申其安先給了一副壞臉色看。也不敬煙也不上茶,申其安沉著臉說:曉得你們來干啥,不過我勸你們,不要枉費精神。
申其軍瞪他一眼:說話都不會!
申其安還他一個白眼:我沒你能干,你當干部,你會挖坑,你連親兄弟都往坑里面推。
申其軍一聽要發作,申紹華伸手拽住了他,轉而對申其安說:還有兩百米路就通了,一條牛都剮到了牛尾巴上,你又何必嘛,背名背聲的……
不是空壓機壞了嗎?申其安的語氣,讓人感覺他掌握著一個至高無上的真理。
申紹華一句話戳穿了他:空壓機也不是海里的潛艇、天上的飛機,不是啥子高科技。
申其安鼻孔里哼了一聲:站起說話不腰疼。
駱國龍沉不住氣了:有話攤到桌面說,你是咋想的?
申其安嘴唇動一下,欲言又止。
申其軍腳一跺:聾了還是啞了?叫你說你又不說!
申其安氣又上來了:都說好多回了,錢不夠錢不夠。事到如今,別說兩百米,連打二十米的錢都沒有了。就是搶,去哪兒搶,你們也要給我指條路啊!
亂彈琴!這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從駱國龍嘴里跑出來,申其安接著又說:當初縣交通局畫的圖紙,咕嚕巖這一段一千二百米。幸虧我們重新設計線路,壓縮到八百米。就是按八百米,六萬七千五百元工程款攤上去,每米只八十四塊。這八十四塊包含了炸藥和柴油,包含了炸藥和柴油的運費,包含了工資,包含了工人一日三餐等。別說一米,每往前一步都難上難。累都不說,炮一放,石頭沙子往下梭,人緊張得腳趾頭都把鞋底摳穿了,就怕垮方把人一起帶下去。炮還不敢放大了,砸到高壓電桿,一根就是十萬塊,把我賣上三回也賠不起!炮緊著放,工就用得多,發工資要錢,柴油要錢,炸藥要錢,打酒買煙要錢,張嘴吃飯要錢,沒有錢,路一尺一寸都不會自己往前走。到現在,我手上除了賬本啥也不剩,你們想咋樣咋樣吧,反正我不僅沒賺一分一厘,還白流了幾桶臭汗……
申其安心里的苦,駱國龍并不是體會不到,因此申其安說話時,他的耳朵跟著他的節奏在走,心情也沉浸在他的心情之中。申其安剛剛這一句話卻把他給逗樂了,照著他的話風,駱國龍說:別說象牙,狗牙他也吐不出來。
這一說,屋里幾個人都笑了,申家兩兄弟自然也是,只是由陰到晴的模式切換太快,表情跟不上,有點不自然。
笑過又是一陣啞默。打破沉默的是駱國龍:話丑理端,其安能堅持到今天的確也不容易。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非要搞行政命令,只不過,俗話說得好嘛,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
申其安截住他的話:除了追加資金,能有啥子辦法?說完起身進里屋拿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遞到駱國龍手上。
不用說,這是賬本。駱國龍一頁頁翻開,一行行看過,遞到申其軍手上。搓搓手,他對申其安說:曉得你有難處。只是,眼下,不是沒有錢嗎?
駱國龍拿不出錢,申其安也就拿不出好話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哪里有這匹馬,你們哪里找去!
申其軍火又上來了:咋說話的,我看你這張嘴就是茅房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申其安頂他一句:哪個叫你們逼著牯牛要下兒!
申其軍拿手一拍桌子要發作,申紹華趕緊按住他的肩膀:將心比心,其安也實在是有他的難處。
見兩兄弟都不說話了,駱國龍重又開了腔:其安不干了,情理上也不是說不過去。看著火坑往下跳,換成我我也不得干。問題在于,合同已經簽了,即使村上同意你半途而廢,鄉政府也不會答應。
他這么一說,申其軍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再對申其安說話時,他的語氣就軟了下來:早曉得,當初也不該把你逼上梁山。
早曉得?申其安的頭埋得比話音還低。
申其軍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和身材一樣挺拔:當初你不也以為搞得好可以賺兩個嗎?男子漢大丈夫,就是一泡屎,也要把它吃了!
優秀的廚子一定也善于把握火候。駱國龍知道是時候拿出解決方案了:一、鄉政府代為采購的炸材足夠接下來的工程所需,至于空壓機,我托人請二大隊唐其亮幫忙修復;二、申其安三天之內把工人重新找回來,爭取再用一個月把路打通;三、由我出面向上反映,爭取追加兩到三萬元工程款,如果鄉上和縣上解決不了,我親自去找一趟水源書記。
駱國龍的意見,申其安沒有反對。沒反對就是同意了,但有人不同意——原來跟著申其安干的幾個人聽說工錢要先記在賬上,都推說抽不開身。申其安沒有勉強他們。他想,我已經跳進火坑了,怎么能勉強人家也跟著我跳——錢能不能要下來還是未知數,要不來錢這就是個坑。但是,就像申其安仍然對駱國龍持有信任那樣,對申其安抱有信心的人還是有的,可能也帶有賭一把和幫一把的僥幸與同情,李國銀、申其林、申其亮答應跟著他干。申其安又從甘洛縣找來以前一起打過工的阿木不且、澤正能等人,重新把隊伍拉了起來。
幾乎與工地復工同步,駱國龍一連去鄉上、縣上跑了幾趟,但車費花了不少,錢沒要到一分。他說過實在不行就去雅安找水源書記,去了才知道,這時的雅安從地區變成了市,水源同志也從地委書記變成了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駱國龍馬不停蹄找到市人大,工作人員告訴他,水源主任出差去了,什么時候回來也沒交代。這一趟,駱國龍是把申其安一起約了去的,有給自己壯膽的意思,有人多力量大的意思,也有讓申其安看到他沒有空口說白話的意思。希望落了空,回漢源的大巴車上,駱國龍都不敢輕易和申其安搭話。接下來,工地又要停工,這已經沒有什么懸念,僅有的懸念是,工程一停,以后還能不能復工,如果能又是什么時候。可申其安還是說話了。他對駱國龍說: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是沒有想到。駱國龍本想安慰他幾句,可在腦子里搜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話。這時又聽申其安說:不過我是想好了,事到如今,就像我哥說的,就是一泡屎我也把它吃了。駱國龍以為自己聽錯了,盯著申其安,半天回不過神來。申其安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先干,干完再說。我總不能年紀輕輕,就背著個只會擺爛攤子的名聲!
2003年3月15日,地老天荒的咕嚕巖上,長八百米、包含了三個隧洞(最長一個為二十米)的騾馬道,隨著最后一聲炮響正式貫通。自此天險變通途,自此天梯成往事,自此小道響起駝鈴聲,自此村里村外不再談路色變、望路生畏、為路所困、被路奪命。響徹山谷的那一聲“轟隆”振奮人心,值得古路人銘記與回望。
咕嚕巖這一段路的修建過程,我大多是從申其軍那里聽來的。當往事涌上心頭,他心里的興奮和愧怍就在我眼前展露無遺。興奮是情理之中的,這件古人沒有干成、后人不會忘記的事,是他們申家干成的,是他的親兄弟干成的。愧怍也在情理之中——親弟弟上了他的套,而且,至今沒有解套!
申其安后來到甘洛縣阿茲覺鄉吉乃彝各村當了上門女婿,申其軍給我這個信息的同時,告訴了我申其安的手機號碼。我開車來到甘洛,來到蘇雄區片區學校大門口撥通了申其安的電話,問他我該怎樣走才能去到他的吉乃彝各村木什足組的家。他說:地址是我哥給你的吧?不過你到了我家也見不到我,我這會兒在湖北呢!工地上吵得很,晚上你再給我打電話吧。緊接著,一片嘈嘈切切的磚刀落在磚頭上的聲音就從手機里傳了過來。晚上,再次撥通申其安的電話,我和他聊了足足一個小時。他說那段路修下來,除了自己墊支一萬多元,他還欠著工人三萬多元工資。他說他到外面打工也是想掙到錢就把欠著人家的都盡快還上,但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是掙的錢還沒到手就先花出去了,工友的工錢也就只有慢慢慢慢還。有時一年能還幾千,有時能還幾百,好在現在只剩萬把塊沒結清了。說到這里,申其安的語氣終于明亮了一些:我這個人欠賬不賴賬,雖然有時候也同情自己是吃了守信用的虧,但一個人活著,你就不能不守信用。他寄望于明年工作穩定,工資增加,早點把欠別人的還清,也就不至于電話響起時一驚一乍。
最后,申其安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還真是把我問住了。
——這條路修得太難太苦太艱辛,有沒有可能立一座碑?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我不知道誰可以回答他。
作者簡介:
陳果,男,70后,四川漢源海螺壩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星火》《散文選刊》《讀者》等報刊,入選多種選本。獲中國作協、省作協創作扶持,三次入選國家出版基金項目,著有《天梯之上》《聽見》《勇闖法蘭西》《古路之路》等報告文學作品多部,有作品英譯出版。現居四川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