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西昌駛向鹽源的路,駛出城區,山道便漸漸密了起來。搖下車窗,風中帶著一點椒麻香味,路旁的花椒成熟了,果實累累掛在枝頭。天空藍得像一塊水洗了上百次的藍玻璃,站不住一粒微塵,云朵離山頂很近,離我們仿佛也很近,伸手就能觸到那團柔軟似的。
不知是涼山人民特有的審美意趣,還是在玉米地撒種時,累了,坐下歇歇腳,從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來嗑,剛好有幾粒是生籽,剛好又落進土里,一來二去,玉米地旁便豎起了保鏢般的向日葵。我也明白自己的臆想太過天馬行空,不過仍要為邂逅“玉米地里間種的向日葵”而欣喜,它們一點都沒有“禮讓主人”的心,在玉米地中拼命拔節生長,倒顯得更加高挑艷麗,花瓣金黃若火焰燃燒,花盤沉沉,莖稈似托不住這份熾熱情懷,它們略略勾了下巴,像天生麗質的美人,塵世難掩這份魅力,自己倒自持自重,腰背筆挺,頭顱微垂,少了一分倨傲之氣。
因為前幾天暴雨來襲,山體可見新鮮滑坡痕跡,有些玉米地被泥石流沖過,埋葬了數株已灌漿的玉米,光禿禿的泥痕左右,是它膽戰心驚的兄弟姊妹,因逃過此劫而倍感僥幸,又像為陣亡者默哀一般,風起時,葉子簌簌,含悲帶思。在一塊慘遭泥石流沖刷的梯田里,穿藍布衫的農人,俯身正在認真整飭。老百姓永遠有著一顆最強韌的心,哪怕受到磨折和挫敗,依舊不改初念。在田地的傷口上,農人悲痛著它的悲痛,卻也振作著它的振作,被泥石流沖刷的,既已無可追,不如就好好期待下一季。
喇高佐和她的摩梭家庭。作者供圖
石榴樹掛了果子,待幾許陽光風雨就能紅了臉龐,梨子壓彎了枝丫,山里的核桃已豐收了,路過一個場鎮,有十幾個身穿彝族服裝的婦女坐在一塊大壩子上,她們腳邊堆著一袋袋的核桃,正在有條不紊地剝殼。陽光灑在她們頭頂粗粗的辮子上,鍍了一層淡淡金光。在脫貧攻堅的戰場上,也許最應扶的是“志”,無志不立,哪怕將金山搬到他面前,可能對方都嫌棄撿金塊太累。圍坐著處理核桃的婦女,她們有發自內心的向好動力,依靠勤勞的雙手,照樣能讓日子過得豐足而滋潤。
夏末秋初的山巒,鋪展著無邊無際的綠意,羊群在巖坡上自在吃草,不時抬起彎彎的角咩咩喚幾聲,駿馬搖著尾巴,一派悠閑安然。時值汛期,河床里的水色昏黃,發出怒吼咆哮聲向前奔涌,在巖石上濺出了雪浪一般的水花,河中有幾棵枯樹,一半的身體藏在洶涌水面之下,一半的精神昂揚于藍天清風之中。沒有誰能真正折墮,一顆堅毅頑強的心。就像遇到再多險阻坎坷,也不會改變人們脫貧奔康的決心。
二
次爾友姆是正宗的摩梭姑娘,她剛滿20歲,長著一張眉清目秀的桃花臉蛋,她說小時候的日子過得貧窮,自己更喜歡現在的生活。
次爾友姆的外婆已經94歲高齡,她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跌宕一生。外婆原本出生土司家庭,作為瀘沽湖畔次爾家族的長女,也繼承了土司權。她曾有過極為風光顯赫的外嫁,對方是鹽源土司,門當戶對,花轎從瀘沽湖將新娘一路抬到鹽源縣,后面跟著長長的嫁妝隊伍。
次爾友姆(中)和喇高佐(右),左為本文作者。作者供圖
后來全國解放,土司制度瓦解,外婆在鹽源感覺“山雨欲來風滿樓”,那時她大兒子剛剛桌子高,肚里正懷著老二,思來想去,丈夫派一對家丁送她回了瀘沽湖。豈知這一別,便是命運的千回百轉。
外婆和她的丈夫,從此天各一方。外婆當時歸娘家,怕路上不安寧,沒有帶上大兒子,九死一生地生下二兒子,娘家財物早已充公。無奈之下,外婆又另找了走婚的男人,支撐起風雨飄搖命運多舛的家庭。
一晃眼,多少年過去了,次爾友姆的母親,是外婆的幺女,幺女任性,先和一個男人走婚,后來發現彼此性格不合,生下一兒一女后,依舊是“針尖對麥芒”,怎么也捏不到一處,在次爾友姆不到兩歲時,父母徹底分手。
母親外出打工,舅舅和姨媽擔負起照顧次爾友姆小兄妹的責任,如同親生父母一般將他們撫養長大。這也是摩梭人的特色,一個大家庭照顧幼子,母親的家人,個個都覺得責無旁貸,將漫長的育兒過程,視為理所當然的承擔。
小時候,因為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外人動不動就在次爾友姆面前說:“沒有爹又沒有媽喲!”讓小姑娘心里極為難受,她喜歡讀書學習,家里人也很支持她,姨媽哪怕起早貪黑地織麻布編圍巾做手工衣裳,一生未婚的舅舅將地里的玉米和土豆伺弄得如同新娘,家人節衣縮食,都愿意供他們兄妹倆繼續讀書。次爾友姆后來在樂山念了幼師,她并不排斥城市,但念及家中老人,最終還是選擇回到瀘沽湖畔,成為摩梭風情家園酒店的一名營銷人員,這樣可以隨時照顧家人,將來,很可能她會接過當家的重擔,成為大家族的“達布”。
次爾友姆如今每月都有幾千元的收入,家庭早已擺脫了困窘貧苦,說起未來對于婚姻的向往,她有著超越年齡的清醒和理智:“可能會走婚,也可能招女婿上門,因為我有這么多老人要照顧,不可能離開這個家庭。”接下來,友姆又笑瞇瞇地補充,不管是走婚還是招婿入贅,如今她的家庭富裕了,都會對男方很好,隨便他想買什么樣的車,馬上就能辦到。
外婆當初迫于生存,另嫁他人。幾十年后的摩梭女性,因為有了一技之長,擁抱了學識和文明,她對于未來的婚姻更有一種通達態度,走婚或結婚,甚至單身,都不再是女人一生的單一選擇,經濟的改變,收入的提升,令她擁有了為自己做出抉擇的充足底氣。都說摩梭人是母系社會,但女人地位的真正提升,缺不了物質的注腳。擺脫貧困的陰影,更能讓女性找到自我坐標,把握精彩人生。
另外,次爾友姆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在外人看來,走婚是摩梭人了不得的浪漫,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超凡愛情”,最初起因,卻是因為經濟受限,那時平民結婚,須向土司交付一筆稅款,許多平民囊中羞澀,拿不出這筆錢,內心卻不舍對愛情的向往和渴望,于是才衍變成一種“男不婚,女不嫁”,但兩人真心相愛,尊重彼此的新型情感相處模式,即“摩梭走婚制”。
三
喇高佐家是政府特許的“家訪戶”,是次爾友姆的親戚,她喚喇高佐為姨媽。
瀘沽湖畔的勤勞背夫。作者供圖
喇高佐家里的房子,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經風吹雨打而不倒,只是作了一些內部裝修。這是具有原汁原味摩梭文化的房屋,進門是個小四合院,最高的那棟是經堂,家中女兒居住的“花樓”,和兒子居住的“草樓”相連,剩下一棟是祖母屋。摩梭人的火塘四季不熄,日夜不滅,哪怕夏天,發白的炭仍在火焰中閃爍金紅的亮光。
喇高佐是家中的“達布”,如今她上面還有個95歲的姨媽、84歲的阿媽,這兩位老人雖上了年紀,卻精神奕奕,耳不聾眼不花,吃睡起居十分安樂,并無什么大病小痛。
喇高佐說起如今的日子來,眼里如同落進兩粒星星,爍爍發亮,她說現在的日子多好啊!太好了!緊接著,她又講了往昔的日子。喇高佐有些激動地打著手勢:“沒有吃,也沒有穿!”就連粗拉拉的玉米糠饃饃,也常常吃不上,她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卻連一雙鞋都沒有,天天打赤腳下地勞動,天寒時腳上生滿凍瘡,天熱時踩在曬得滾燙的地上,腳底如同受火烤一般。
喇高佐今年已經62歲了,她的侄女次爾友姆介紹,說喇高佐姨媽只能算是“中年人”,因為上面還有兩個長輩嘛。中年人便格外勤苦,在我們走進她家進行家訪的前幾分鐘,她還在地里挖土豆。喇高佐有一雙溫暖而黝黑的手,手掌綿軟、沉厚、有力,這雙手從來不愿閑著,她在山上挖菌子,在灶房熏臘肉,在院里烘蘋果干,她會織麻、紡麻、捻毛線、編腰帶、織披肩,她在大門口的廊下,擺出了一袋袋山貨,一塊塊抽真空的臘肉,掛起了色彩鮮麗的手工披肩。
2006年,摩梭風情家園酒店正式開業,與之毗鄰的格薩古村落,也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春天”。格薩古村落中,絕大部分的村民都是摩梭人,保留著難得且完整的摩梭文化,住在酒店的游客,出門走一段路,便能在道兩旁格桑花的引領下,步入進村小路,探訪格薩村。有嗅覺靈敏的商家,租下村口附近的房屋,改造成民宿,許多“驢友”都慕名前來,口口相傳,讓格薩古村落聲名遠揚。喇高佐的房屋修在村莊腹地,為了盡可能保護古村落的原貌,除了村口一段路能通汽車,后面全是彎彎小路,不具備接待自駕游游客住宿的條件。
不過,喇高佐依舊為“村口的民宿”而高興,因為它們的存在,游客更多了,信步走到喇高佐的家,看見她坐在織布機前,麻利而從容地編織著,院中頭纏圍巾、身穿摩梭長裙的老奶奶正在散步望云。游客生出攀談的興趣,好客的喇高佐趕緊搬板凳、倒茶水、端水果。游客感受著賓至如歸的溫情,臨走前,買下一兩件土特產,喇高佐的價錢比外面商家略低,她有點羞赧地表示:“都是自己家的東西,不用賺多少錢。”
樸實的喇高佐,始終心存感恩,她說現在日子多好過啊,能吃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米飯,不用等到過年,也能吃上香噴噴的肉,衣服鞋子都有錢買來穿,這一切,都要感謝黨的好政策。
依托旅游資源和文化特色來扶貧,對于喇高佐,既是實實在在發生于她身上的事,又是讓她覺得驚奇的改變。不管怎么說,她感恩時代的變遷,感恩日子越來越好,如今,第三代都受了良好教育,在外面的天地打拼出了自己的精彩。祖母屋進門墻壁上掛著好幾個玻璃大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貼著幾十張照片,喇高佐指著其中兩個,滿臉自豪地介紹,這兩個都是她的孫子,其中一個是成都當律師,另一個剛轉了士官,他們每個月至少有五六千的收入。而喇高佐的兒子喇友抓次爾,日前也和表妹次爾友姆一樣,在摩梭風情家園酒店工作,任工程部經理。講起自己兒孫的好出路,喇高佐笑瞇瞇的,一直說“現在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日子不再被貧瘠拖累,子孫后代都能贏得受教育的機會,就業的好機遇,喇高佐真心地感恩著,快樂著,也幸福著。
四
馬子東是鹽源縣棉椏鄉木邦營村的一個27歲彝族青年,剛剛退伍回到家鄉,他曾在軍營中歷練八年,在安徽呆了很長時間,后來又換營到了江蘇,見識過大城市的百丈繁華,最終仍決定回歸涼山,這和八年前他想要離開時的心情,截然不同。
當年,十八歲的馬子東想得最多的便是“走出大山”。他家住在大山深處,每天上學要在路上單程走十公里,早上頂著露水出門,晚上披著星光歸家,家里不通水、電、氣,家人每天要走長長一段山路去背水,照明只能用松明,因為離場鎮太遠,買蠟燭都不是太方便的事,燒火做飯,延續的是老祖宗的規矩——燃柴燒火。
馬子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但他內心有著盛大的期許,希望將來能過上不一樣的生活。那時他要離開家,母親是不舍的,父親因患腦梗,導致半身不遂,喪失了基本勞動力,家里的活計悉數都堆到母親肩上,上有老下有小,母親既要照料老人,又要照拂比馬子東小好幾歲的小妹,她過度操勞,剛滿42歲的人,已蒼老得如同年過半百。但母親同時又是開明的,她知道一家人困守在大山里,頂多是糊住嘴巴,填飽肚皮,如果真的想要更好地發展,是需要“走出去”的,既然不能全家走出去,先讓兒子當“探路先鋒”也好。
彝族青年馬子東和母親安巫甲。作者供圖
就在馬子東服役不久,一場脫貧攻堅戰役轟轟烈烈地打響了,馬寧家被劃為因病致貧的精準貧困戶,得到易地搬遷的機會。他們全家終于從大山里搬出來了,搬到了離公路不遠的聚居點,政府負擔絕大部分修建資金,為貧困戶修筑了堅固漂亮的新屋。
母親安巫甲給兒子打電話,激動地告訴他,全家人再也不用住土坯房,不用因為沒電而發愁了,新居寬敞又明亮,大門打開便是水泥澆筑的村道,車可以自由來回,村道上安著電線桿,每晚一直照明到凌晨兩點,和以前的“漆黑一片”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以前是“有女不嫁木邦營”,如今彝家新寨拔地而起,依山而筑,錯落有致,民族特色鮮明,整體風貌統一,老百姓住上了“前庭后院”的新居,喝的是自來水,燒的是沼氣灶,看的是大彩電,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馬子東從小就受土路之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真正探親回來,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激動之下,馬子東對母親說,他想好了,以后退伍了哪里都不想去,就要回到家鄉。家鄉多好啊!鹽源光照充足,冬暖夏涼,降水適中,鹽源蘋果有口皆碑,還有家鄉的土豆、玉米、苦蕎、核桃等,都是綠色純天然無公害食品。以前因身在深山,道路不通,即使種植多少糧食,養殖多少家禽,要運送到外面來都是千難萬難,耗資不菲,如今道路一直修到家門口,許多外來客商,情愿自己開車來農戶家中收購物品,條件如此優厚,他何必再去外面的世界尋找夢想?
八年時間,馬子東轉了一圈,明白了他的夢想,就在今天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木梆營村。退伍歸來后,馬子東正在認真學習與電商相關的知識,他打算下一步通過快手、抖音等多種新營銷手段,將家鄉的土特產推薦給更多人,推向更廣闊的世界。
兒子回來了,安巫甲非常開心,她要兒子一定要懂得感恩,家里的被子都是扶貧干部特意送來的。
黨和政府將溫暖,送到了每一個貧困戶的心坎,在脫貧攻堅的戰斗中,發誓不讓一人掉隊。涼山,只是中國脫貧攻堅戰場上一個縮影,點點滴滴,卻也彰顯了各級政府上下齊心,人民群眾奮發向上,用實際行動戰勝貧困的火熱決心。涼山不“涼”,多少人的愛,相聚相匯,比山更高,比海更深,人們正以奮進的姿態,向著美好明天,前進,前進。
作者簡介:
何競,工學學士,文學碩士,成都市武侯區報告文學專委會主任。曾任《女報》專欄作家,《佛山文藝》都市長篇小說連載作家,在國內報紙期刊公開發表三百余萬文字。已出版個人小說集《愛情動物》;與人合著長篇小說《落鳳坡》;與人合著出版長篇報告文學《鑄劍——微故事?法治四川》、《向往——幸福羅江?百姓故事》、《魯鵬現象》等。曾參寫報告文學集《警徽榮耀》、《彩虹女人》、《大愛華章》、《感動》、《逐夢》等。小說《我的1911》、《香檳街紀事》簽售影視改編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