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三星堆考古現場”(考古進行時)
田陳馨是北京大學考古與博物館專業2019級本科生。她是四川人,三星堆的青銅面具、青銅神樹、青銅立人等,都是從小熟知的文化符號,但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機會參與到三星堆的考古發掘中。“三星堆于我的特殊,就在于新奇與熟悉的交織。博物館里常見的青銅器,第一次以出土的形態出現在眼前。老師講述的發掘方法、文物保護技術,要在工作艙里應用于實踐。我熟悉的成都平原,3000年前生活著怎樣的先民?他們如何發展出這樣的文明?能有機會撥開迷霧接近真相,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在三星堆考古隊伍中活躍著一批田陳馨這樣的年輕人。
“那種喜悅之情會持續一整天”
2019年11月26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開展“三星堆遺址祭祀區考古勘探與發掘”田野工作的過程中發現3號祭祀坑。通過系統性勘探,又相繼確認了另外5座不同規模的祭祀坑,順序編號為4至8號坑。2020年1月,國家文物局正式批復了對三星堆祭祀遺址進行主動發掘的申請,確定了通過多學科的合作攻關方式,以精細的工作預案、先進的技術支持、全面的信息提取為理想的方案。8月底,配套的保護大棚、4座封閉式工作艙和各類現場分析實驗室相繼建設完成。10月9日,考古發掘正式開始。
35家來自南北東西的考古文博以及與文物保護相關的科研院校,共同組成了一支三星堆考古隊。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自該項目伊始,就全面投入此次考古工作中。根據項目總體安排,北京大學主要負責8號坑的田野發掘工作。2017級、2018級、2019級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以及2020級的博士后,十幾位年輕的學子在老師的帶領下輪流參加考古發掘。
8號坑位于三星堆祭祀遺址區的東南部,長5米,寬近4米,面積約20平方米,是三星堆所發現的8座祭祀坑中體量最大的一座。經探測顯示,8號坑可能埋藏有大量金屬器物,一開始給人的期待就非常之大。12月15日,發掘工作正式啟動。第一階段的主要工作是逐步清理坑內上層的棕黃色填土。在現場,我們以60厘米×60厘米的網格進行區塊控制,每次以5厘米左右的深度向下清理。對于暴露出的任何遺物,小至一粒銅渣,都進行了激光定位測繪和三維掃描記錄,以確保每一件文物的出土狀態、空間信息、層位關系得到系統記錄。
何曉歌是北大考古文博學院2019級博士生,曾經參與河南安陽殷墟劉家莊北地遺址、陜西寶雞周原遺址、陜西澄城劉家洼遺址的調查發掘。在她看來,三星堆此次考古所采用的保護大棚、封閉式工作艙和各類現場分析實驗室,雖然少了之前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或“風餐露宿”的浪漫,但多了嚴謹和精細,每個人更像一名科技工作者,“每天在恒溫恒濕的工作艙中穿戴整齊地發掘、取樣和記錄,一絲不茍,井井有條,這樣的訓練讓我們受益匪淺。”
2019級本科生劉惠昀說,這次考古讓我們明白,只要是做考古,哪里都是第一現場,記錄、采樣、繪圖等基本功樣樣都得過硬,“工作的內容其實仍然脫不開考古發掘固有的繁瑣、枯燥。最開始做記錄、采小件時還十分興奮,而在大量的機械式重復下,那種新鮮感就開始減少。在探方里跪著挖土后膝蓋痛了很久,之后即使墊上護膝再進行作業也僅稍稍緩解;在地上坐著寫記錄,一坐就是一天,屁股也痛得不行。即使如此,在能夠跟上老師的思維了解各種發掘方法的利弊、在辨認出地層關系時,在第一次發掘出小小一粒銅渣時,那種喜悅之情會持續一整天。”
還是要取決于現場的判斷
春節過后,新一輪考古開始。
2021年2月26日,在8號坑向下清理填土的過程中,坑內東南部暴露出第一件可辨識器型的青銅器。經專家們確定為用于懸掛銅鈴、龜背形掛飾的支架,這種支架極有可能原本是懸掛在神樹一類的大型青銅器上的附件。大家興奮起來,后來越來越多的遺存出現,都在表明8號坑內的大量文物可能來自于青銅神樹。
3月10日開始,在8號坑東半部分逐漸暴露出較為密集的大體積紅燒土塊。我們意識到,這些紅燒土塊可能來自于被燒毀的某種人工設施(如建筑、墻體等)。雖然在視覺感受上,它們無法與精美的青銅器、金器相比,但所能提供的背景信息獨特且關鍵,也提醒我們在后續發掘中更加注意對可能存在的建筑類遺存的辨識。
果然,3月16日,大家又在祭祀坑中部發現了一段炭化的木料。經過多天的清理,最終確定這是一根長約1米、直徑在12厘米左右的木料。多位北大的專家都認定這根不起眼的木料在后續檢測中的重要性。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碳14測年創始人之一的原思訓先生,專門向在發掘現場的北大考古隊發信息,提醒在后續的取樣和檢測過程中需要注意的重要事項。
紛繁耀眼的文物,往往掩蓋了考古人員在考古現場面臨破碎的古代堆積時的挑戰。此次發掘盡管擁有前所未有的高技術裝備的加持,但處理現場遺跡的關鍵,最終還是要取決于工作人員的分析和判斷。
強大的團隊為前方提供支持
和學生們一起工作的是北大考古文博學院強大的教授團隊。孫華教授是此次整個三星堆考古工作的學術顧問。陳建立教授是冶金考古專家,參與出土金屬遺物的分析、研究,負責組織協調考古發掘隊的總體工作;還有負責系統測年的吳小紅教授、從事商周考古研究的曹大志副教授、科技考古專家崔劍鋒、新石器考古和田野考古數字化專家張海副教授……年輕的考古隊員經常會在工作開始前和老師們一起討論,提前做好各類預案,以便在清理過程中,根據堆積狀態的不同調整發掘方法。
3月17日開始,在8號坑西北角清理至距坑口約90厘米深度,土色和包含物開始出現明顯變化,棕黃色填土層以下新暴露出了黑色的灰燼層,夾雜有大量的炭屑、燒骨渣,這意味著我們即將進入新的堆積層位和新的工作階段。
蔡寧是北大考古文博學院2020級博士后,從2011年進入山東大學學習考古學至今,正好10年,算考古隊伍中的“老新人”了。從本科到研究生,他先后在濟南大辛莊遺址、陜西周原、鄭州東趙遺址參加過數次發掘,但本次三星堆發掘還是給他帶來全新的體驗。畢竟對單純的器物坑進行發掘尚屬首次,他白天在現場發掘,晚上抽空就學習三星堆1、2號祭祀坑厚厚的考古發掘報告,還有各種相關的論文,收獲滿滿。
3月18日,在8號坑西北部發現了多件保存完整但被擠壓變形的小型青銅器,通過對比辨識,發現3件帶有扉棱裝飾的銅鈴。這種銅鈴的形制與中原地區二里頭文化中的銅鈴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反映出中原與蜀地在音律方面的共性。接著發現多件石戈,其中一件長約35厘米,寬約10厘米,屬于大型禮器,這可能是在填埋過程中有意識的集中拋置。
進入4月,在8號坑的東南區域發現了一處較為集中的玉石器傾倒堆積,出土了超過20件玉石器,包括石戈、石矛等。特別是在緊鄰祭祀坑南壁位置,發現一件玉牙璋,長約25厘米,玉料受土沁后呈紫紅色,這也是此次三星堆祭祀發掘中,發現的第一枚完整的玉牙璋。在二里頭遺址所代表的夏王朝晚期,牙璋是核心禮器,輻射四周。在長江流域、珠江流域乃至香港南丫島都有發現,在三星堆這里發現也不奇怪。
4月16日,考古隊已經完成了對8號坑灰燼層的整體堆積形態揭露,發現了高密度青銅器碎片、金箔、玉石器等遺物。在灰燼層表面的絕大部分青銅器都在填埋前被有意識地打碎,破碎度很高,且不少經過了火燒。神樹的枝杈、青銅樹葉、黃金樹葉等精美文物陸續出土。黃金樹葉是之前的器物坑未曾出土過的,大家不由得想象它原來的位置和功能。
在三星堆現場,學子們也感受到了網絡傳播的力量。考古與博物館學專業2017級本科生張夢婷,在實習季參加過平糧臺遺址的發掘和研究。她認為,三星堆遺址的一個特殊性在于它一定程度上處于“半已知”狀態,1986年的發掘經驗30多年后的今天可以參考,程序設計因而更加精細嚴謹,大大減少了考古現場的“不可逆”可能造成的遺憾。“大眾對三星堆的興趣也使得此次考古在公眾層面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即時信息的傳播縮短了過去田野工作成果轉化為大眾信息的時間差。”
高度精細化的發掘方式意味著三星堆的考古發掘將是極為漫長的過程,這需要現場考古精神長期高度集中。讓我們時刻保持嚴謹和專注的不僅是現場每一次精美文物的發現,更是內心深處對于這項抽絲剝繭探尋文明的“特殊經歷”的珍愛。
(作者為在三星堆進行考古的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教授)
《 人民日報 》( 2021年05月13日 20 版)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