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報告·鄉村振興進行時 | 生態宜居探微】
劉昌貴和他的兒女們
高高山上一樹槐,
手把槐樹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啥子?
我望槐花幾時開?
高高的天臺山上,曾經是一片人跡罕至、雜草叢生、蟲蛇猴兔出沒之地。而今,在劉昌貴的手里,這五百畝山地已經長成一片茫茫林海。不過,林海中這些大大小小的卻不是槐樹,而是名貴中藥材杜仲和黃柏。一直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杜仲和黃柏,如同孿生姐妹共融共生在大自然里。而在天臺山,卻是以杜仲為主,黃柏為輔。如果把這片林海看成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的話,杜仲顯然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黃柏與之夫唱婦隨,在山風中依戀。
在劉昌貴的眼里心里,這些杜仲、黃柏,還有后來他花心血在縣城近郊管護補種的近兩百畝數萬株油茶,就是他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兒女”。他心疼起這一群繞膝的“兒女們”來,常常惹得自己的親生骨肉很不服氣,責怪老頭子心里只有那些樹。樹和兒子,到底哪個更重要呢?在眼底下云煙一樣飄過去的這幾十年,劉昌貴花費在這些樹身上的,無論是時間、精力,還是金錢,都不知比花費在兒子身上的要多出多少倍。他的哪怕一點點時間、一分一毫的積蓄,全都是給了這些樹的。他和這些樹的關系,是河里的水和水里的魚的關系,是時針、分針、秒針和鐘表的相依為命,誰也離不開誰。
1977年,年輕的劉昌貴從部隊轉業,被組織分配去青海石油局工作。為了照顧重病中的母親,他放棄了安置,回到老家四川敘永縣,一邊照料母親一邊找工作。本來,他可以去一家在川南很有影響力的國營硫鐵礦企業上班的,那可是當時許多人都羨慕的金飯碗。但是,在滾滾磺煙升騰的瞬間,一股刺鼻的氣味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感覺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選擇了放棄。而后,他成為一名電廠的工人,心甘情愿把金飯碗換成了鐵飯碗。
電廠離硫鐵礦企業有一段距離,卻還是能在早晨或黃昏,時不時隱隱地嗅到彌漫在空氣中的刺鼻氣味。隨著時間的推移,附近那些高處低處的樹可能受了影響,年年在長卻年年長不高,矮矮小小、奇奇怪怪的,也沒有絲毫的活力。細心的劉昌貴發現,在往后的幾年里,特別是那家硫鐵礦企業方圓幾公里的地面,已經寸草不生,就像是被火燒過一遍;那些樹也相繼枯死,周圍光禿禿、死寂寂的,環境遭到了嚴重的人為破壞。那時,劉昌貴就在想,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人也會和草、樹一樣的遭遇。劉昌貴心急如焚。可這要怎么解決呢?從小就肯動腦也勤于動手的劉昌貴突然心生一計——栽樹植綠,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有效阻止環境繼續惡化。
之所以想到栽樹,除了做一個忠實的環境守護者,還有一個多年以后他才對別人道出來的原因,那與他在部隊的經歷有關聯。他們曾經是抗美援老的工程兵,有緣結識了來自天南海北的戰友,幾年下來,劉昌貴和無數死、傷的,以及還幸存下來的戰友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那些犧牲了的同志,一直讓他無限的懷念。用什么方式懷念戰友是長久而又特別的呢?那就在自己的家鄉為他們每個人栽一株樹吧。一株樹一位戰友,看著樹,就想起戰友。經過幾個夜晚的反復思考,劉昌貴覺得這樣很好,睹樹思人。他在心里說著:張晨,我的好兄弟,你雖然在修建通往中老橋梁的工地上去世了,但往后,我又能通過一株樹和你說話了;李果,你在保護我時受傷了,我就通過對一株樹的照顧來感激你……
栽樹首先得找到一塊土地。他之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農民,周圍的很多地方,他都很熟悉。這些地方,有的離那家硫鐵礦企業很近,栽樹肯定不行。而距離遠一點的,比如興隆、馬嶺這些地方應該還是可以,偏又是全縣人民的口糧田,全縣幾十萬人的飯碗都放在那里的,怎么可以和大家的一日三餐去爭那點珍貴的土地?他在四處急切地尋找著,就像獵人在尋找獵物。他想,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一塊土地呢。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終于,他發現了一處地方——位于敘永縣后山鎮境內的天臺山。
許多年前,我還不知道天臺山是何方神圣,昌貴大哥就帶我去一睹它的尊容。在通往天臺山的懸崖峭壁上,他在前邊做攀爬的示范,猴子一樣往上使勁,我在后面跟著。天臺山,如同一方巨型印章倒著擺放在山川河谷間,站在下面,除了感嘆其高聳驚險,別的一切都很難想像。
通往天臺山的石階。魏廷華 攝
過去的二十年間,劉昌貴天天在這里來來回回很多次,早已十分熟悉了這路徑,他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可望著這懸在半空中的鐵索“天梯”,我已經驚出了一身汗。我好奇地向他打探:“聽說上面的五百畝林子,都是您栽種的?”眼前的劉昌貴得意地點了點頭。劉昌貴看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五官和別人一樣,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黑邊眼鏡,人顯得瘦了點,但很精神,給人一副鋼鐵戰士的形象。我在心里嘀咕:你難道是孫悟空入世?在這懸崖峭壁之上,別的不說,單是五百畝地需要的大批樹苗怎么運上去?何況還有肥料等物資呢?難道都是它們自己走上去的,還是長了翅膀飛上去的?其實,我明明知道這就是劉昌貴當初從這“天梯”上一次又一次背上去的。我腦海里還一直不斷地閃現出他上上下下的身影。
“兄弟,當初這里可不是這樣的木梯加鐵索,現在已經好多了,包括從公路上來這一段路,差不多有3公里吧。嚴格意義上講,那時根本就沒有路,橫豎長著很多的黃荊條。”劉昌貴對著我,打開了話匣子。原來,眼前的這道木梯加鐵索,還是多年前,為了安全起見,劉昌貴籌資把木梯加固又配上了鐵索的。他還在上面一段沿山的石壁上一錘一擊地鑿下了幾百個石級,這樣的木梯加鐵索再加上這些石級,才算是通往天臺山完整的“天梯”。
跟隨著劉昌貴,身子側過天梯的好幾個面,好不容易才攀爬上天梯的第一個平臺。眼前石壁下的巖溶洞里,一汪并不寬闊的水面鋪開,幾縷陽光投射到水里,波光閃現,幾條小魚游動在清澈的水底,不時還跳起來,撕碎了水面的陽光,水波又微微蕩向一邊去了。“這樣的美景,怎么長在這種地方來了?”我正在犯疑,昌貴大哥輕輕撫住我的肩,道:“這井,整個像什么樣子呢?我疼愛它,就叫它女兒井好了。”經他這一說,更清晰了我對它的造型的認可,是天造地設,還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昌貴大哥笑了一會,又悠悠道:“當年多虧了這口井呢,要不然,我們來時的路也許至今還是雜草叢生。”原來,從321國道側下車登臨的數千級水泥筑起的臺階,是當年一對香港的曾姓夫婦因喝了女兒井的水,喜得一千金之后的慷慨捐建。
不管是誰,如果要登臨山頂,注定是要費一番力氣的,不少人甚至只能望山驚嘆,敗興而歸。可當初,也就是劉昌貴承包下天臺山大面積栽種杜仲、黃柏的那些年,根本還沒有今天這樣的通天的大道。“我是工程兵出生,沒有路找路可是我的強項。我一邊向附近的村民打聽路徑,一邊實地繞道許多地方,尋找上山的路,整座山周圍都轉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當時,一位當地的高齡老人就站在現在的路口那里,仰望著聳入云端的天臺山,神秘地告訴他,要指給他一條上山的捷徑。劉昌貴一聽,喜出望外,洗耳恭聽。這時,只見老人堅定地用手指了指眼前的雜草叢生——路在哪里,路在腳下。
老人告訴劉昌貴,從這里上去,就會到達一方平臺。“在那里,有一道石門,上書三字,是這樣的。”說著,老人用樹枝在地面畫下三個劉昌貴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似字非字的象形方塊。老人說,傳說,誰人要是識得它們,石門就會大開,既可直上天臺,還會得到無數的珠寶。
為了上山,劉昌貴不知對著石壁誠心地叩過多少次,但石門始終未開,而且至今沉默著。那時的劉昌貴,坐在前面的一塊石頭上想,石門不開,可我還是得要上山呢。在他心里,“此門為我開,此山我要栽。為每位戰友栽下一株樹,為不斷惡化的環境植一片綠”的信念越來越堅如磐石。
無路找路,眼前的懸崖峭壁,怎么上得去?這時,只見他的眼前一亮,就在石門不遠處,一道懸空的木梯在風中搖晃著,看得出來,這是一道飽經風雨的上山的木梯,至于搭建于何時,概莫能知。據傳,兵荒馬亂年代,曾有人在山上屯兵養息;三十年代前后,曾經有兩個村戶在這里繁衍生活,后來不知所蹤;山上尚存一破廟,因缺人跡,罕見香火。
眼前的懸空木梯,還能用嗎?擔心木梯年久腐朽,不能正常使用,劉昌貴除了加固木梯,還加上一條粗大的鐵索,從山頂延伸下來,人在上懸梯時,一手抓緊鐵索,就安全了許多。盡管如此,我第一次步入懸梯那天,整個人還是非常的緊張和刺激,而昌貴大哥在懸梯上攀爬,那么的輕松自如,宛若行走在平地。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誰說劉昌貴沒有叩開天臺山那扇厚重而深邃的石門?其實,他早已經是這山上林海中的一株杜仲或是黃柏的精靈了,日日夜夜守護著這群大大小小的“兒女們”,一晃就是幾十年。曾幾何時,當地有人看著這些樹長大了,想要分戶砍伐變現,都被劉昌貴嚴辭拒絕。如果說天臺山上的這片林海有一位大神長久地守護,這神就不是別人,而是退伍不褪色的軍人劉昌貴。
有幾年沒見劉昌貴,一天上午,他突然來訪,這一次,和上次同行天臺山一樣,同樣讓我感到驚訝。說實話,我不太輕易佩服誰,可劉昌貴是個例外,他在我眼睛里,算得上是一條漢子,我必須對他肅然起敬——他一輩子專心做一件事,用生命散養著一群叫樹的兒女,在山山嶺嶺間、高高低低處。
“天臺山不是種的中藥材杜仲嗎?”我問。
“沒錯呀,不僅是杜仲,還有黃柏,一大片五百畝呢,都長高了。”言語中,滿是父母對兒女般的無限的疼愛。
劉昌貴連續數年不分白晝,不斷地拓荒、種植。渴了,伏下去貼著地喝一通林中山泉;餓了,摘幾粒野果子混著自己帶的干饅頭充饑;困了,占著野兔、野雞的窩子躺上三兩個小時……如今天臺山上的這片茫茫杜仲、黃柏林海,就是劉昌貴當時不斷栽種、補種留下的。哪棵長了多少,他在腦海里都有記錄;哪棵是公是母,需要“談婚論嫁”,他大概也都能說得上來。這些杜仲、黃柏就這樣在他的愛撫中逐漸成長起來,在藍天白云下釋放著盎然綠意,成了點綴在曾經石漠化最為嚴重的烏蒙山間的一顆綠色明珠。
天臺山。魏廷華 攝
那天,他是這樣告訴我的:“兄弟,我的那片油茶林,花開的時節,蜂兒、蝶兒好像都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了,趕集一樣,熱鬧得很。這里嚶嚶,那里嗡嗡,響成一片,匯成了音樂的河流。到了果熟的季節,一個一個的油茶果,說起來也調皮得很,和我捉迷藏,從樹上摘下來,一不留神就往草叢里鉆,躲進去就悄無聲無息的,生怕被我逮著了……”講起他的那些油茶果來,劉昌貴眉飛色舞,就如同一個母親在對別人講述自己淘氣又聰明的兒子,言語間充滿著自豪和幸福。
“兄弟,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這幾年又在縣城近郊敘永鎮安居村一個叫大坪子的地方承包了近兩百畝油茶林。幾十年前集體栽種的,都快荒廢了,我承包下來,把它們管起來,這幾年每年也陸續補種了一些進去。”話沒說完,我已經決定去現場看看他的這又一大手筆了。
在山上轉悠,每走到一個地方,劉昌貴都在迫不及待地給我介紹一些情況。“這些盤山公路是我這幾年陸陸續續開鑿的,政府已經立項,很快就會弄成林區油路;這是380伏高壓電,去年農村電網改造安裝的,光纖也都弄好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據我所知,而今已是滿頭白發、整個人略顯憔悴的劉昌貴,幾十年的光陰全都泡在這兩片山上了,遠處近處,每一株油茶、杜仲、黃柏,最能感受到他如父母般的疼愛。“油茶結果是生母抱子。今年的果子還沒熟,已經在孕育下一年的了。”他對著一株上了年紀的老油茶樹,墊起腳嗅著,那股親熱勁兒,不禁讓人感慨。而老茶樹在風中扭動著身肢,和善慈祥地在向我們點頭示意。
“現在,兒子不讓我弄了,丟了很可惜,你接替我或者幫我找個可靠的人管管它們吧。這滿坡滿嶺的都是,這么可愛,多像學校里那些愛玩愛跳的孩子啊。”面對昌貴大哥的央求,我感到很困惑。這輩子誰又能計算出劉昌貴為這些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這么多年風里雨里,再苦再難,這一株一株都從他手里呵護長大了,如今杜仲、黃柏可以作藥材變現了,油茶果每年可以在自己的作坊榨油售賣,也可以銷售給附近龍梅開辦的雨陽公司,每年賺三五萬元不是問題。怎么能割舍掉這份親情,急著就要把它們出手給別人?兒子他們平時在成都發展,打理生意,又怎么突然管起父親來了?在他沒有向我攤開牌之前,顯然這些都還是謎,把我搞得迷糊了。
聽說昌貴大哥從華西醫院治療回來了,我急忙趕去他家探望。門閉著,他沒在家。我于是往大坪子的山上去找尋,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在夕陽長風中向山下張望。原本打算悄無聲無息地靠近他,陪著他深情地注目這些山上山下的“兒女們”。可警覺的他很快就發現了我。
面前站立著的,是已確診肺癌晚期的昌貴大哥,整個人明顯消瘦了幾分,“治療很有效,停止吐血了,我在兒子那住了十多天,還是舍不下這些大大小小的頑皮搗蛋們。這一來,把兒子惹生氣了,銀行卡也被他沒收了去。可這個秋天,我安排好了,接下來就把一些影響油茶生長的雜樹去除,工人們都在干活了,急著要付出去三千元工資呢。”
此刻,我的腦海一直在不停地翻滾著,今后由誰來養活劉昌貴一直在用生命守護的這群“兒女們”呢?也許誰也代替不了他,包括我和我身邊的任何人,而他可能也已經早就想明白了。也就在那天,他有些疲憊地把手搭在面前那株花開正盛的老油茶樹上——這是一株樹中的老者,樹的精靈,周圍樹子、樹孫已經一大片了。
昌貴大哥告訴我,到時候我就選擇在這株老油茶兄弟下面安息,不用豎碑,他老兄就是我,我就是他老兄,我們彼此早已融為一體。到時候你來探望我,見樹如面。我就這樣永久地守護著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守護著眼看著一天天長大的這群大大小小的“兒女們”。
昌貴大哥的話還沒說完,怎么就感到我的眼眶子有些潤濕了呢?天地間,長風使勁地吹著,我伸出手去,緊緊地拉住昌貴大哥。昌貴大哥是不會走遠的,他的心血、他的精神、他的靈魂就定格在眼前這些樹的心目中,哪怕就是無情的秋風把樹葉吹落下來,在每片樹葉飄落的瞬間,也能感覺散發出的他的氣息。
作者簡介:
劉光富,男,漢族,大學文化,籍貫四川敘永興隆,中共黨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簽約駐會作家、中國自然資源作協全委會成員、四川省自然資源廳“系統作家寫系統故事”主創,現供職于敘永縣自然資源局。截至目前,已在《人民日報》《北京文學》《中國報告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等作品百萬余字;已公開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新時代的映山紅》、散文集《我的土地我的村》《夾縫里的行走》等;獲“中華寶石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中國校園文學》征文一等獎等文學獎項。魚鳧書院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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