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瀘州:千仞絕壁鑿出50余公里“人工天河”
行走在和平大堰火石坡大巖上,需要一定勇氣。頭頂巖石觸手可及,腳下的路只有50厘米寬。一面是凹凸不平的山體,另一面是壁立千仞的深谷,途中偶遇會讓,需相互緊貼身子。
順著大堰走到孫家村,見到拿著鐮刀、扛著鋤頭的看水人許光福。割去溝邊的藤蔓、清掏渠里的雜物,這是他的日常工作,看似簡單,但堅持40多年卻并非易事。
如今,許光福仍會時常沿著和平大堰走走,清理維護大堰。燕偉民攝
大堰外側,是成片的果林。5月里,枝頭的油桃由綠變紅,樹葉間時隱時現的果實寄托著村民們豐收的希望……
曾經的孫家村并不是這個樣子。50年前,當地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孫家荊州山連山,看見河水喊口干。缸里沒有三碗水,只用干糧來就餐。
為了解決用水難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赤水河畔孫家、斜口兩個村的人在茫茫大山中修堰引水,為常年干涸的村莊帶來了流淌的生機,澆灌出今天的萬畝花海。
守著赤水河喊渴
“守著赤水河,坡上沒水喝。媳婦討不到,光棍一抹多……”這些順口溜,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赤水河沿岸原荊州、土橋村村民生活的真實寫照。
孫家村位于烏蒙山深處的四川省瀘州市敘永縣赤水鎮,是由原來的陳家山、荊州堡、孫家山3個村合并而成,干熱氣候下的赤水河谷,高山溝壑縱橫,年均降雨量少,山上飲水難。缺水、盼水、搶水,是老人們回憶時常掛嘴邊的關鍵詞。
“干旱季節,哪里發現水源,大家都會連夜去搶水。夜間守水發現有人來,就扔石頭裝神弄鬼嚇唬他。別人又怕又沒辦法,嘴里嘀咕念叨著,還是硬著頭皮去搶水。”斜口村村民王振吉回憶說,再怕,也阻擋不了村民對水的渴望。
斜口村老人文范輝今年已80歲高齡,對早年的生活還記憶猶新,“土橋坡上十年九旱,因為缺水,糧食畝產不到200斤,溫飽都成問題”。
兩條大堰隔山相望,共同為赤水鎮的鄉親們送來源源不斷的活水。燕偉民攝
當年參與修大堰、如今的看水人許光福已72歲,回憶起那些年干旱的場景唏噓不已,“1965年的一場夏旱持續了40多天,抽穗含苞的秧苗全部枯死,夏糧絕收,唯一收成只有秋季栽下的紅苕”。
常年干旱,赤水河畔的孫家、斜口兩個村在50年前不只是莊稼欠收,連人畜飲水都困難。“有土地,就是沒得水,種不出水稻,只能種包谷和紅薯。”王振吉說,玉米耐旱,是當時的主要作物,曬干后碾成面,蒸熟后就成了主食——包谷飯。“包谷不夠,紅苕來湊。”當年,這種粗糧還是包谷飯里的“主角”。
“小時候,別指望吃頓白米飯,就想那包谷飯里的紅苕少點,雖然勉強能吃飽,但不經餓。”提起過去的歲月,王振吉滿臉苦澀。
籌備修大堰“解渴”
赤水鎮斜口村,土橋大堰依然流淌不息。50厘米寬的溝渠,50厘米寬的路,彎彎繞繞穿過村里的良田。順著溝一路往上走,越行越險,直至再無人煙,才發現已走到千仞絕壁之上。
時間回到1957年,國家提出“興修水利是保證農業增產”的號召,貧困生活過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的赤水河畔村民,開始醞釀興修大堰的計劃。
據說,當時上面派來幾名技術員,勘測修渠地形條件后都說太險了修不成。后來又受諸多因素影響,準備啟動的大堰建設計劃最終擱淺。
難道就甘心這樣窮下去嗎?赤水河畔的高山上并非沒有水源,但溪流都在高山峽谷里。要想引水入村,就要在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里、一道道懸崖絕壁上開山修堰。
直到1966年初,一位叫郭崇廉的技術員來到赤水河,他堅定地告訴大家“這堰溝能修”,并帶著幾位膽大心細的“助手”,一頭扎進了山里。
時隔半個多世紀,當年的修堰隊員們如今已是耄耋老人。“怕不怕?怕!干不干?干!”提到當年堅定的初心,說起這句無畏的口號,許光福的眼里還閃著年輕時的神采。
經過前期充分籌備,在上級政府和郭崇廉的支持下,分布在赤水河支流——小河溝峽谷兩邊懸崖上的兩條大堰正式動工。一條從敘永縣摩尼鎮安基屯水庫到赤水鎮孫家村,全長約37公里;一條從摩尼鎮旗燕村境內小河溝大壩到赤水鎮斜口村,全長約17公里。
工程即將啟動,各種不同的聲音傳來。積極的村民立下雄心壯志,誓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修渠引水,在一窮二白的赤水河谷坡地上繪出最新最美的圖景;消極的村民持懷疑態度,“打這么多巖,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困難”。
盡管有人態度消極,但多數人堅信:“大寨人能把七溝八梁一面坡改成良田,我們也能讓小河溝里的水聽使喚。”
“掛在”絕壁上修渠
1966年農歷七月廿八,土橋大堰動工的炮聲響徹山谷;同年農歷八月初三,和平大堰開工誓師大會在摩尼鎮安基囤舉行。
“動工那天鬧熱得很,男男女女都來了,60多歲的老人,十四五歲的娃娃都主動報名上工地。”文范輝說,土橋大堰受益人口有四五千人,但勞動力僅400余人,真正上工地的只有百十個,其余的要保農業生產。
兩條總長50余公里的大堰有50%的工程都在絕壁懸崖上,在物資極度匱乏、設備極其簡陋的年代,沒有“洋辦法”,沒有“新技術”,更沒有先進設備,只有鋼條、二錘、雷管和炸藥等物資。絕壁鑿“飛堰”,全靠“一竅不通”的“泥腿子”在技術員的指導下,邊學邊干,其難度可想而知。
和平大堰看水人許光福是當年修大堰常年隊的“排長”,說起當年的壯舉,老人精神十足。“誓師大會后,30多公里長的和平大堰分兩個工區動工,每個工區100余人。我們一工區離家遠,常年住在工地上,白天修堰,晚上住附近山洞,堅持了4年多。”
兩條大堰有三分之一是“掛”在懸崖上的,最高的懸崖有四五百米。“筆直的巖上沒有路,測高程定點是在腰上掛繩子,從山頂吊下來做標記;施工更是技術活,要先在巖邊打一個掛踩桿炮眼,楔入鋼條,系上麻繩,然后拴著下面用杉木棒做成的踩桿并固定。工人再系好安全繩,坐在踩桿上打炮眼,打一個炮眼,挪一段踩桿。放炮時,再將踩桿升上去,以免被炸壞。”描述著當年劈山修堰的“動作要領”,許光福連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艱苦環境下的“飛堰”壯歌,并非只有男人們獨奏。土橋大堰100余人的修堰隊員里,也有十幾名是女同志。如今已73歲的王澤芳是當年最小的修渠隊員之一,回憶起往事,老人的記憶還很清晰:“吃住在山里,和男人們換班趕工,我們女工干得一點不比他們少。”
引來“活水”惠鄉親
1957年開始謀劃,1966年正式動工,1971年4月土橋大堰通水,1976年和平大堰建成投用,前后耗時十余年。
在斜口村村支部書記路會言的記憶里,土橋大堰通水那天,村里有位叫夏全興的老人拄著拐棍來到大堰上激動地說:“土橋人祖祖輩輩盼望河水上山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穿過崇山峻嶺,兩條“玉帶”時而在絕壁上靜靜流淌,時而沒入山體從隧洞中穿過。每隔一段距離,都能看到一個小水閘,便于沿線群眾灌溉田土。
懸崖絕壁開天路,引來活水惠鄉親。燕偉民攝
“大堰引來活水,干涸的土橋坡上煥發生機。那段時間,全村男女老少都來參加荒山、旱地改水田勞動。”孫家村支部書記吳運科說,開山造田那些歲月,早上出門天不亮,晚上回家月亮上,僅用兩年功夫,就讓沉睡千年的坡地變成了層層梯田,光禿禿的荒山披上了綠裝。
缺水的斜口村種不好莊稼,大堰水進村后,灌溉出千畝良田。“先是包谷飯里的紅苕少了,后來可以摻白米飯,再后來全是米飯了,還有剩余的拿去賣。赤水河街上出售的大米,孫家、斜口的最受歡迎。”大堰帶來的變化,讓斜口村民呂德明深感自豪。
赤水河畔的高山有了兩條大堰的灌溉,除了優質稻米,還有漫山遍野的桃李林,每年春天,流淌在赤水河谷的烏蒙花海已成為網紅打卡地。
和平大堰的水從山上緩緩流下,灌溉著長勢喜人的李子。孫家村五組的葉世林正在林間疏果,臉上掛著笑容:“山上的鳳凰李進入盛果期,每畝年產量可達3000多斤,賣個萬把塊錢不成問題。”
孫家村一組,76歲的葛華明身體還算硬朗,提及他家這些年生活上的變化,老人有些興奮:“變化太大了,以前包谷飯都吃不飽,現在連家里養的小狗都是吃白米飯。”
不能忘記“修堰人”
初夏時節,赤水河畔山清水秀,放眼望去,穿梭在群山里的水泥路邊是嶄新的農家新房;成片的果園里,枝葉間點綴著翠綠的李子、桃子,偶爾間插幾株枇杷、杏樹,金黃色的果子掛滿枝頭;海拔700米以下的山坡上、梯田里,成片的柑橘、甜橙樹隨風搖曳……猶如順著赤水河谷鋪開的一幅山水畫,處處生機盎然。
村民們為大堰修建了紀念碑。燕偉民攝
“惠及沿線3萬余人的兩條大堰,是烏蒙花海的‘生命之渠’。”赤水鎮鎮長楊田偉如此形容。近年來,赤水鎮赤水、孫家、斜口、雙山、黃坪5個村(社區),利用兩條大堰提供的充足水源和赤水河谷干熱氣候優勢,因地制宜調整農業產業結構,大力發展立體生態農業。目前已種植鳳凰李、甜橙、桃子等經濟作物達5.3萬余畝,年產值已超千萬元。
“兩條大堰灌溉的不止萬畝烏蒙花海,大堰水流經之地,通過緩慢滲透,還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赤水鎮近十萬畝土地的水生態平衡。”楊田偉介紹,從2017年以來,敘永縣水務局及地方政府先后投入1000余萬元對大堰進行維修、加固,接下來還將繼續加大維護力度,完善安全設施,為后續開發利用奠定基礎。
今年,瀘州市提出“一體兩翼”特色發展戰略,地處南翼最南端的赤水鎮,將充分利用生態本底、氣候優勢,大力發展農業特色產業。而兩條大堰,正是赤水河谷持續發展的“命脈”。
“人民群眾的輝煌不能被遮掩,振奮感人的事跡不能再沉睡。”在2022年四川省兩會上,省人大代表李修會曾建議將土橋大堰作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配套相關硬件設備及標識,規劃建設絕壁大堰文物風景旅游區和省級研學旅綜合實踐教育基地。
“不能忘記”,是赤水人的共識。兩條大堰流出來的是水,留下的是精神。赤水鎮組宣委員張霖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修堰人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的精神不能忘記,應該得到傳承。這種精神放到今天依舊適用,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推進鄉村振興的任務依舊艱巨。但是,遙想當年的“修堰人”,再苦再累又算什么呢?(彭茜 曾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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