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二十余年寫一條河
讓歷史逆流而上
京杭大運河,北起北京,南到杭州,縱貫北京、天津二市,流經(jīng)河北、山東、江蘇、浙江四省,溝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全長1794公里,是世界上最長的人工河。它見證了中華民族的滄桑變遷,承載著無數(shù)家族的血脈與命運,也記錄了一代代普通人的悲歡離合與人生百態(tài)。千百年來,無數(shù)故事在大運河沿岸發(fā)生。著名作家徐則臣的長篇小說《北上》就是以京杭大運河為主線,講述了發(fā)生在大運河之上幾個家族之間的百年“秘史”,被譽為“大運河的精神圖譜”。
10月13日,徐則臣來到成都,亮相2024天府書展。在“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的文學(xué)分享會上,徐則臣帶領(lǐng)讀者們一路“北上”,領(lǐng)略大運河的壯美風(fēng)光和風(fēng)土人情,見證中國社會底層人士的五味人生,感受中國知識分子對于身份與命運的深刻反思。從2018年《北上》首發(fā),到2019年單行本出版,再到2024年全新修訂版上市,一次次閱讀與重溫,讓讀者們看到,《北上》不僅僅是一部文學(xué)作品,它讓人深刻體會到,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那條流淌不息的大運河,始終是我們民族的根與魂。
41歲獲得茅獎,他感謝一條河流
《北上》是徐則臣潛心4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長篇小說。以歷史與當下兩條線索,講述了發(fā)生在京杭大運河之上幾個家族之間的百年“秘史”。公元1901年,歲次辛丑。這一年,時局動蕩,整個中國大地風(fēng)雨飄搖。為了尋找在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時期失蹤的弟弟馬福德,意大利旅行冒險家保羅·迪馬克以文化考察的名義來到中國。這位意大利人崇敬他的前輩馬可·波羅,并對中國及運河有著特殊的情感,故自名“小波羅”。謝平遙作為翻譯陪同小波羅走訪,并先后召集起挑夫邵常來、船老大夏氏師徒、義和拳民孫氏兄弟等中國社會的各種底層人士一路相隨。他們從杭州、無錫出發(fā),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一百年后的2014年,中國各界重新展開了對于運河功能與價值的文化討論。當謝平遙的后人謝望和與當年先輩們的后代陰差陽錯重新相聚時,各個運河人之間原來孤立的故事片段,最終拼接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這一年,大運河申遺成功。
這部小說,讓當時41歲的徐則臣拿下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與阿來并列為茅獎史上最年輕的得主。授獎詞如此評價:徐則臣以杰出的敘事技藝描繪了關(guān)于大運河的《清明上河圖》,在百余年的滄桑巨變中,運河兩岸的城池與人群、悲歡與夢想次第展開,并最終匯入中國精神的深厚處和高遠處。中國人的傳統(tǒng)品質(zhì)和與時俱進的現(xiàn)代意識圍繞大運河這一民族生活的重要象征,在二十一世紀新的世界視野中被重新勘探和展現(xiàn)。
多年后,再回首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獲獎心得,徐則臣坦言:“因為一條流淌了2500年的古老河流,我寫出了這部長篇小說,所以,要感謝這條河流。”而徐則臣的感謝并不是空談,自寫作以來,20多年里,他一直在“感謝”這條河,感謝的方式就是一篇接一篇地寫出與這條河相關(guān)的作品。徐則臣出生于江蘇省連云港市東海縣,在水邊長大,在京杭大運河邊上生活多年,對其感情深厚。多年來,他多次沿著大運河行走,閱讀各種關(guān)于運河的專業(yè)書籍,觀看運河的歷史影像資料,對大運河的了解與日俱增。寫作《北上》的過程,也是徐則臣重新認識大運河的過程,讓他對大運河有了更深的思考和認識。在他看來,“大運河這一體現(xiàn)著古人智慧的偉大工程,深刻影響著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跟中國人的文化人格和性格塑造都有極大的關(guān)系,沿著這條河流,往歷史深處追溯,可以探尋到它對中國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沿著運河越寫越遠,想象的世界越來越大
“20多年里,它都是我的小說最忠貞、最可靠的背景。我在河邊生活過一些年,這些被大河水汽籠罩的歲月,成了我寫作最重要的資源,只要寫到河流,只要筆墨生澀了、故事滯重了,我就會在想象里迅速回到這條河邊。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即便是那些發(fā)生在北京城里的故事,只要穿行在高樓大廈間的那個人,一頭連著這條河,我就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河流里有良方。”徐則臣始終堅信:“水是萬物之源,河流則是一部文學(xué)史。”
《北上》之前,徐則臣寫過“花街”系列小說:在江蘇淮安,有一條不長的街道——花街,道旁的建筑古色古香,法國梧桐樹茂盛粗壯。“那些生活在街上,一些老門舊家的人,或許跟生活在水邊有關(guān),他們的身上有水的柔軟,也有水的堅硬,有些人生活窘迫,卻堅韌隱忍……”慢慢地,徐則臣發(fā)現(xiàn)老寫一個地方會重復(fù),所以他沿著大運河越寫越遠,沿著大運河走了很多地方,這條河在徐則臣的文學(xué)世界里越來越長。“世界有多遼闊,這條街就可以有多漫長;世界有多豐富,這條街就可以有多復(fù)雜。這條街還隨著時代在變化、流動,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能在里面生長。一路寫下來,運河伴隨著我,越流淌越遙遠,也越厚重。”
“很多年來,我們只關(guān)注長江和黃河,認為它們是我們的母親河,中華文化在這兩河流域繁衍壯大。但事實上,對于整個中華民族來說,運河在發(fā)展的后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為它溝通了五大水系,使國家成為一個有機整體。過去,一條河可能讓河南和河北兩個相鄰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完全不同,甚至口音都不一樣,盡管它們距離只有幾百米到幾公里,因為無法跨越河流。河流隔絕了各個地區(qū),運河的貫通打破了這種隔絕,兩岸的交流變得非常容易,運河讓文化和經(jīng)濟流動,逐漸達成了平衡和諧的發(fā)展狀態(tài)。‘要想富,先修路’——運河就是古代的高速公路,京杭大運河沿線城市,都是中國最富庶繁榮的地方,特別是蘇州、無錫、常州、紹興等運河節(jié)點城市。”徐則臣如是說。
但在他的筆下,河,是京杭大運河,又不僅僅是京杭大運河。“它是京杭大運河及我之前生活里遇到的所有河流的總和。”徐則臣深情回憶了他的童年,那時候,河流是他的樂園。“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所有的娛樂皆由天賦,撈魚摸蝦,游泳滑冰,采蓮?fù)谂海康亩际巧咸焯崆皞湎碌囊粭l條河。河流不僅是我們最親密的玩伴,還是我們認識和想象世界的方式。那些流動的河水,這一朵浪花,那一個漩渦,下一分鐘、第二天、明年、我們十歲時二十歲時三十歲時四十歲時,它們會在哪里?如果說,我還有某種訓(xùn)練自己想象世界的能力的方法,那就是盯緊那一朵朵浪花和一個個漩渦,想象它們在遼闊的大地上奔走不息。它們走到哪里,我想象中的世界就到了哪里;它們走得有多遼遠,我想象出的世界就有多廣大,我的世界就有多廣大。”
注視一條河,就是注視整個中國
因為寫這條河,讓徐則臣這個當年地理課堂上的“差生”,硬生生地把中國的地形地貌和物候搞清楚了。“因為這條河像大動脈一樣,貫穿了中國南北。”也讓徐則臣把這條河的歷史,牢牢地讀透了。“自春秋吳王夫差開邗溝以降,歷經(jīng)隋唐大運河至元再到今天,2500年過去了,這條大河有了一個比1794公里還要遼闊漫長的時間跨度……”徐則臣一次次北上和南下做運河的田野調(diào)查,在漫長的2500年中來回穿梭。他無數(shù)次被震撼,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復(fù)雜的、浩瀚的世界。“這個世界呈現(xiàn)出一條河流的結(jié)構(gòu)和長度。猶如人類的大動脈連通了身體中諸多的血管支流一樣,當這條河貫穿南北連通了東西走向的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而這五大水系又如根須般錯綜伸展,盤踞出960萬平方公里。盯著一條河看,其實就是綱舉目張,在打量一個遼闊而古老的中國。”
歷史上的大運河,不僅繁榮了沿線經(jīng)濟,還衍生出各具地方特色的運河文化,除了對經(jīng)濟的促進作用,在徐則臣看來,大運河更為重要的作用在文化,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等文學(xué)名著誕生于運河沿岸,這和大運河強大的文化交流功能密不可分。“列一個數(shù)據(jù):有清一代,260年間一共出了114位狀元,蘇州一地有26位,占了近四分之一。為什么蘇州文脈如此發(fā)達,源遠流長?因為京杭大運河經(jīng)行蘇州,這里是交通要道。”同時,徐則臣還特別提到,“隋唐大運河以降,大半個中國的文化都與之相關(guān)。因為文化一是需要作者,二是需要傳播,而傳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路徑就是沿著大運河走。大運河沿線生活富足,教育、文化傳播跟得上,反過來造就更多的文化人。有學(xué)者認為:中華文明的講述,說到底就是講清楚兩件事,一個是橫著的長城,一個是豎著的大運河,兩件事弄妥了,中國的過去和現(xiàn)在就都明白了。以我對這條河的理解,此言非虛也。這也正是我決定以《北上》寫這條大運河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此外,徐則臣還提到了對大運河的開鑿功不可沒的一個人——元朝的水利專家郭守敬。元初年,郭守敬領(lǐng)元世祖忽必烈之命,規(guī)劃運河山東段,他的規(guī)劃疏通對北中國的運河有了再生之意義。而時隔多年,年逾六旬的郭守敬再次披掛上陣,又打通了京杭大運河的“最后一公里”,開鑿了從通州到大都積水潭的通惠河。徐則臣認為:“理解京杭大運河,通常會局限在運輸功能上。沒錯,千里長河一旦開,南方的稻米即源源不斷地運抵京城。漕糧之外,海量的物資也沿這條黃金水道接踵而至,大大補給了北方的貧乏與荒疏,這是看得見的功能。還有看不見的,看不見的往往更重要。比如政令的通達、國家意志的落實、民族認同感的建構(gòu)、不同地域間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融通等,都運行在這條堪稱整個封建時代高速公路的運河上。盡管這是后話,但要追溯起來,無論如何我們都繞不開郭守敬。”如今,郭守敬紀念館屹立在積水潭北岸,徐則臣認為,這是一座城在致敬一個人,甚至不只是一座城在致敬,而是整個國家在向他表達敬意。
從文字到舞臺,多元表達探索運河的時代價值
大運河從2500年前走來,如今依然在變。2014年6月,中國大運河在第38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申遺成功;2023年4月,京杭大運河再次實現(xiàn)全線水流貫通。記錄了中國歷史文化厚重、壯美、輝煌的大運河,在新時代煥發(fā)出更加動人的魅力。
徐則臣坦言,當下的我們,需要重新認識這條河。今天讓它通航的意義是什么,為何說它重要,我們?nèi)绾握J識這條河,它跟我們中國人的關(guān)系、跟中華民族的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等等。這樣的探索,映射在小說《北上》的結(jié)尾——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爾首都多哈,大運河申遺成功。謝望和(《北上》中謝平遙的后人)說:“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們的先祖,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如果這一天的確堪稱千古運河之大喜,那也當是所有運河之子的節(jié)日。”
大水湯湯,溯流北上。《北上》書成,卻是一切的開始。2023年6月,根據(jù)《北上》改編的電視劇在江蘇開機。概念片令觀眾置身于飛速發(fā)展的運河生活,搪瓷缸、“二八大杠”自行車、顏色鮮亮的領(lǐng)帶等配飾帶著回憶洶涌而來。大運河不僅為花街的家家戶戶提供了維系生計的環(huán)境,其本身的文化底蘊和內(nèi)涵,亦為運河邊的人們提供精神養(yǎng)料。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不同階段大運河沿線的風(fēng)貌,以及運河人家的生活細節(jié),劇組建起了一條江南風(fēng)情和歷史古韻交輝的“花街”,在空地上蓋起了房子——劇中的重要場景之一“花街小院”,力求能讓熒屏前的觀眾看到真實的生活肌理。2024年9月,話劇《北上》正式開演。在方寸的舞臺之間,再現(xiàn)了運河的磅礴大氣;同月,音樂劇《北上》也拉開大幕。一部30萬字的小說,兩個小時的音樂劇,巧妙地選取了小說的古代線索,融合少量現(xiàn)代線索,重點展現(xiàn)了北上過程中謝平遙與“小波羅”的故事。
面對《北上》電視劇、話劇、音樂劇的多樣開花,徐則臣表示高興。在他看來,文學(xué)作品不應(yīng)局限于單一形式傳播,尤其在當下的全媒體時代,藝術(shù)有更加多元的表現(xiàn)形式,“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看《北上》的原著,如果將它改編成其他藝術(shù)形式,能讓人們?nèi)チ私獯筮\河,了解我們的民族歷史,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而且,通過觀看這些藝術(shù)表演,如果能引發(fā)觀眾對《北上》原著的喜愛,轉(zhuǎn)頭再來閱讀原著,我想,他們更能明白我所想表達的是什么,也更能感受到大運河帶來的溫暖與力量,和那份屬于民族的驕傲與自信。”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肖姍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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