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巖子是個村,偏巖子村種青花椒,遠近聞名。今年花椒大豐收,村民歡欣鼓舞,鬧著叫“狗爺”請客。
“狗爺”是村長,年近六旬,改革開放以來當干部,從團支書到民兵連長到紀檢組長到文書甚至還代理過婦女主任。自從開展脫貧攻堅,肩上才壓了重擔,當選為村委會主任。“狗娃”是“狗爺”乳名,名賤命貴。從“狗娃”到“狗叔”一直叫到“狗爺”,他都樂喝喝不生氣,有人說他狗里狗氣,下酒的花生米一顆一顆地揀。有人說他豪爽仗義,自己掏錢給孤寡老人縫新棉衣。他是“醒豁”(四川方言)人,樂觀開朗,村里老少三輩都與他玩笑連天,很多棘手的問題也迎刃而解。
“狗爺”姓茍名大全,一般在官方場合才用一下。“狗爺”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為村民尋找致富門路。走了很多彎路,東拉西扯與和誠公司搭上線,才走上了致富路。
村民鼓噪請客,圖的是開心,狗爺便去和和誠公司商量,在春節前揀個好日子搞聯歡。聯歡的方式呢,就是殺口大肥豬辦壩壩席,全村都來吃庖湯。
和誠公司老總黃志標是廣東人,大家都仿電影《霍元甲》,尊稱他標總。標總聽這主意不錯,既鼓舞民心又擴大公司知名度,當即表態,狗爺你請客我埋單。又開玩笑說,莫不是照顧你表嫂的生意吧?
“狗爺”哈哈一笑,胡鍋巴喲,黑得像煤炭,她照顧我還差不多。不過呢,兩口兒席辦得地道,有鹽有味,比城里大館子好吃。
辦壩壩席搞慶典,聲勢很大,請了鼓樂隊、報社和電視臺,也請了作家協會去采風。
我發了定位,和誠公司派車來接。開車的小劉英姿颯爽,大有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氣概。她主動介紹自己,四川農大畢業的,現在和誠公司花椒基地當技術員。她開車快而穩當,一路滔滔不絕地介紹,講偏巖子和“狗爺”村長的趣聞,講和誠公司和標總的奮斗歷程,也回答我一些青花椒種植的技術問題。
道路蜿蜒起伏,但現在都澆了水泥路。小劉說,以前偏巖子偏遠貧窮,年輕人外出打工,我們雇不到勞動力,這幾年打工的回來一些,經過挑選和培訓,成為企業固定員工。收獲季節還請外地臨工。老茍當村長后,想了很多致富門路,種中藥材,雜交制種,都被別人騙了項目和資金,人影子都抓不到,引得村民怨聲載道。
在前鋒區開人代會,他聽說我們公司老總黃志標,為人仗義又誠信,有花椒加工廠,還有五千多畝花椒基地,并獲得“國家林業重點龍頭企業”、“四川省帶動脫貧攻堅明星農業企業”等一系列榮譽稱號。而自己一個偏遠落后的行政村,如何能與明星企業聯上手呢?很費一番神思,于是找到觀閣鎮農技站的老高,講了想法,慷慨地給出500元獎勵。當然這錢是瞞著老伴,從私房錢中支出的。10天后老高給他一張前鋒區地圖,將和誠公司現有的基地用紅線連起來,像圓橢橢的大冬瓜,而到偏巖村就虛線凹進去,腰細背躬像要折斷的樣子,顯得病態和丑陋了。標總也是人大代表,代表和代表好說話。“狗爺”找到標總,先攤開地圖,指出公司的缺憾,說補上這一塊,你就抱了個胖嘟嘟的金娃娃。兩人撫掌大笑,隨后互相贊揚,隨后劃拳飲酒。就這樣,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我們到偏巖村小廣場,已中午時分。咚咚哐哐的鑼鼓正緊,剛剛一段川劇下場,ㄠ妹的流行歌曲又唱開了。幾十張桌子圍滿了人,邊嗑瓜子邊擺龍門陣,比趕鄉場趕廟會還熱鬧。
小劉介紹我認識標總,標總又介紹了茍村長。正這時過來一矮胖黑糙的女人,這大概是他們稱的胡鍋巴了,村里人減去胡字,直接叫鍋巴。她望著瘦高干練的老茍說:“狗娃,啥時候出熱菜,你招呼幾個人來幫忙,大籠一丈多高,弄倒了不好耍喲。”狗爺說:“我抱住嘛。”
標總向我說,別看農村土俗,其實口說心不亂,嘻嘻哈哈的沒什么憂愁。記得連環畫里堂吉訶徳和桑丘,就很像這兩個人呢。標總的幽黙,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鍋巴勤勞和善,算得上十里八村的大廚,她操刀主廚,她男人燒火打雜。辦壩壩席九大碗,從筷子到桌子一條龍服務。有時業務忙,還叫“狗爺”去幫忙,工資比別人開高一點,還常常送鹵菜他下酒,狗娃狗娃的叫得親熱。老茍呢,過兩年滿六十,兒子接他去上海享福,不到兩個月就帶著老伴帶著孫子跑回老家了,說花花世界哪是窮人玩的喲,喝杯白水一百元,吸口空氣都要錢,上幼兒園比讀大學還貴。還是偏巖子好,山好水好人更好。
慶典由老支書主持,區人大主任,鎮長都簡單致辭,然后宣布開席。標總和老茍推讓一番,一個喊,現在,一個喊,開整。
開席時我們一桌的幾個村干部和公司副總紛紛散去,說是去陪賓客了。這是鄉俗的一個變化。宣布開席后,才逐桌發筷子,這是另一個變化,席到一半,主人一手端碗一手端杯,如交換場地般轉圈兒敬酒,這是又一個變化。
老茍又回到我們桌上,對一位老頭說,夾古匠王三,你有些不‘落教’(四川方言)喲,我們偏巖子辦慶典,你舅子老表憑啥還帶著娃兒也來吃壩壩席?
標總跟我坐一根板凳,標總說這夾古匠,就是倔犟的意思,是七組的組長。王三瞪老茍一眼:“你沒見他在幫鍋巴打雜么,這么多細娃當攆腳狗,又不是他一家。”標總忙說:“沒啥,人多熱鬧,大人坐席小孩也坐席嘛。”
老茍說,“對你王三,我就是要經常?打,別尾巴翹天上。我喝一杯你喝兩杯。”王三也不示弱:“茍村長,官大壓人嗦,哪來這本書賣?”老茍說:“上半年你ㄠ兒和俄羅斯洋媳婦辦訂婚酒,你當縮頭烏龜躲貓貓,今天補起噻。”
正這時,鍋巴端一盆滑肉上來,結果手滑差點打破碗,但油湯灑在了標總西裝上。標總笑著說都當爺爺的人,還像小孩一樣瘋。鍋巴放下盆,取肩上的帕子給他抹,越抹越贓。標總忙制止,說罰你與茍村長喝交杯酒。當然也算是給王三解圍。
鍋巴不干了,說:“標總,你還是跑大碼頭干大事業的企業家,怎么欺負我們小老百姓呢,喝交杯酒可以,你陪我們喝兩杯,行么?”
標總馬上醒悟,這虧吃大了,但還是忍著爽快地答應。這時圍了很多人起哄。老茍蝦著腰,鍋巴伸著脖子,把交杯酒喝了。標總端起桌上的兩杯酒,正要一飲而盡,老茍和鍋巴搶過杯子說:“標總是嫩心子,醉了不長,我們再交一杯吧。”場上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伸大拇指贊揚:“狗爺”耿直!鍋巴也耿直!
二
標總將“狗爺”送給他的地圖,貼在辦公室的墻上。而地圖上用紅筆標出的西瓜狀,剛好在腰部深深地凹進去一塊,顯得丑陋而別扭,這成了他一塊心病。把偏巖子附近的幾個村收入基地,不但擴大規模,還能抱個圓溜溜胖乎乎的大西瓜呢。
聽老茍介紹,偏巖子有兩座山,大饅山和小饅山,其余丘陵環繞,如母雞帶仔一般,油浸浸的黑油砂地,最適合種你那矮蓬蓬的藤椒。每想到這些,標總就要想做大做強做圓滿。他給老茍去電話,那邊時斷時續,可能信號太差。不再等了,先去看看再說,不能隔山買牛,打水得到井邊。他帶上小劉開著寶馬,往偏巖子揚塵而去。
如今農村交通發達,山巒間田地間公路盤繞,都澆了混凝土,白白亮亮的如雞腸帶。前幾年天上還沒飛北斗,汽車也無法導航。他問了幾次路,才將車開到偏巖村邊上。文件和報紙上都講,打通最后一公里。而進偏巖子的沙石路卻有兩公里,淺溝深轍坑坑洼洼泥濘不堪。小劉說,標總我們走路進去吧,你平時那么愛惜車,寶馬糊成花貓,不知多心痛耶。標總說: 不要緊,你多提兩桶水沖沖就得了。
說話間,車已陷入溝邊泥洼。輪胎飛旋著打滑,濺起一陣陣泥雨。把不到實地,再大馬力也不管用。隨后,二人跳下車,鞋子又陷在泥濘里,小劉的高跟鞋費老大勁才拔出。這是以前的機耕路。晴天時比較暢通,前兩天剛下暴雨,這最后一公里就成老大難了。
不遠處一戶人家,白壁黛瓦,典型的川東北民居。竹籬笆里走出一老婦,身后跟三個孩子兩條狗,操著手看汽車打滑。小孫子指著輪胎說,婆婆你看呀,好像風車車,轉得飛快。標總問這是啥地方,村委會還多遠?老婦說翻埡口過條溝就是大隊部。
“問生產隊長呢?”老婦說,“王三哦,站埡口上喊,他就能聽到。”
標總掏出手機給茍村長打電話,全是嘟嘟的盲音。看來真得找幾個人,又推又拽,才能弄出這鐵家伙。小劉和幾個孩子去埡口喊人:“老鄉,有人嘛?”孩子們喊,王三爺爺,快出來,拖車啰!
從山灣竹院旁,走出一個人,然后慢慢地爬上公路。標總只偶爾吸耍耍煙,但篼里常揣著硬中華。敬給老頭一支自己也抽著。王三噓著眼說,“這馬路浮土填的,經常陷車,我都弄過無數八回了,地方窮打不了水泥路,焦人吶。別再費勁了,幾搓幾揉越陷越深。”小劉說:“王大爺,聽說你是這兒的生產隊長,號召幾個村民,幫我們推一推,行不?”
王三花白頭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皺紋里填滿煙塵,顯得滄桑老練。他很不以為然:“說啥喲,如今農村老了人抬喪,連八大金剛都找不齊,哪去找人推車。”小劉說,“我們公司來幫你們發展農業脫貧致富,就不能支持一下么?”
聽這么說王三翻二白眼:“丫頭,啥年月了,穿衣吃飯都要錢。”標總看出了端倪,說:“王師傅,還得麻煩你找幾個人,需要多少錢,我給就是。”王三遲疑中顯得呑吞吐吐:“至少得八個人,八八六百四,你看,把零頭抹了!”小劉不樂意,說:“王大爺,就是叫吊車來,也沒這么貴嘛。”王三甩甩手往回走:“說得輕巧吃根燈草,老漢我在廣州打工時知道,吊車出動起碼一千元。”標總說,“按你說的辦,快去找人把車推出來吧。”
大約一刻鐘,王三從山埡上冒出來,還是一個人,后面牽著一頭牛,油光的皮毛閃著青光,噴著鼻息像有使不完的勁,他將木枷擔扛在肩上,像是犁田的架勢。標總明白了,他是要架牛拉車,于是幽默地笑道:“好耍,我這寶馬當牛拉車了。”王三操起鐵锨將車前的浮土鏟成斜坡,又撿來石頭墊輪胎,干活兒比說話利索。然后將篾繩套在保險杠上。
看熱鬧的老婦說,“王三又搞著兒了,輕松掙幾大百,大兒子在城里買房出了錢,小兒又買電梯樓還要出得多,真是搞搞神。”王三給標總說,“你也別坐駕駛樓,我和水牯牛在前面拉,你兩個人在后面使勁推,弄出坎子就好了。”
王三揮一段破竹子,在牛屁股上使勁一抽:“起哦,走哦!”標總和小劉各在一邊弓著腿使勁推,轎車慢慢起動,牛尾巴和輪胎濺起泥星點點,打得幾人滿頭滿臉。王三嘶啞著嗓子喊,努力拱啊一一莫松勁啊一一松了勁啊!抗拒與角力,如拔河的競賽,誰都不敢松懈。突然水牯前腳匍倒,跪伏在地,它又拼命向前爬幾個碎步。然后,轟然站立,山峰一樣巍然不動。寶馬拉出了泥坑,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王三在粗硬的手掌上吐兩口唾沫,往磨出血的牛膝上抹:“傻ㄠ兒,苦了你了,回去我敲兩個雞蛋給你補起哈,可惜你跟我一樣投錯了胎,要是變成大熊貓,那就是國寶啰。”標總顧不得滿手稀泥,從篼里掏出皮筴,抽了幾張大鈔遞給他。小劉說:“標總你給多了吧,哪有這么大方真的給一千呀?”標總笑笑說,“就當扶貧吧。”